席间的气氛一时热闹起来，大家都说着些吉祥喜庆的玩笑话，和乐融融。
明明有这么多人在，千寻却越发觉得自己仿佛是孤身一人在这天地间般，喝着闷酒，连饭菜也没心思多吃，旁边的兵部大臣热烈地凑上来和她聊天，千寻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承着，心里已经有些后悔，她今晚也应该告假的，至少可以和肚子疼无忧无名他们一起热热闹闹的守岁。
亥时过半，天气骤然转凉，千寻正想着是不是可以先借着这个理由离开，外面就有宫人进来回报：“安南王让家仆传来消息，说王妃顺利生产，喜得一子。”
这个消息又在席间惊起一滩涟漪，云归现在位高权重，众人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当着皇帝云桓的面嘴上自然是要恭贺声不断了，最开心的莫过于冯依兰了，刚刚云桓可是金口玉言应下承诺的，现在自然要兑现，不过这用不着冯依兰亲自说，自有人替她惦记着。
“皇上，兰妃娘娘可真是料事如神，连这样的事都能算得准。”
“对了，看来朕是真要给爱妃赏赐了，说吧，你想要什么？”云桓笑看冯依兰。
冯依兰在这样的目光下，不胜娇羞地半掩着面，柔声道：“臣妾也不过是随口猜测，哪里要皇上当真了？”
“君子一言尚且驷马难追，遑论是朕了。今日大家一起恭守新年，是个喜庆的日子，你能讨得这个彩头，也是你的福气，没必要推辞了。”
听得云桓这样说，冯依兰才轻点头，曼声道：“那臣妾就说了，皇上自打从秦国回来后就日日操劳国事，不曾休息一天，今日是大年夜，臣妾恳请皇上能够为了我落华的百姓保重爱惜龙体，不要再熬夜伤身了。”
这冯依兰的确是个聪明人，她自然不会去触云桓的霉头说一些不切实际的要求，这样借云桓身体健康为由，暗示出自己的想法，才是真正的高手。
果然，接下来众朝臣也都是重复着同样的话，云桓起身道：“各位爱卿和爱妃都是好意，朕心里自然是明白的，传令下去，今日守岁完后摆驾兰亭殿。”
兰亭殿是冯依兰的寝宫，真真好手段，说着健康的问题，都能说到床上去！
千寻猛地站起身：“皇上，臣与安南王妃交好，想先请辞去看望她。”
云桓这个晚上第一次看过来，千寻却是低下头不愿与他对视。
“准。顺带把这个琉璃夜光盏带去给云归，就说是朕送给他家小子的礼物。”
下面众人一阵惊呼，这琉璃夜光盏还是前朝时期流传下来的珍品，极为贵重，从来都是摆在皇家撑场面的，云桓连这个都送，怪不得众人各种艳羡感叹了，千寻却是顾不得这些，草草应下，逃一般地离开了皇宫，真奔云归的府邸。
他的郡王府离千寻的将军府和皇宫都不太远，千寻一路上走得急，一炷香时间就赶过去了，身后云桓派来的传旨送礼的公公早被她远远抛开了。
府上的门卫认识千寻，没有通报就直接把她放进去了，当家主母刚刚生产，伺候照看的一大堆，郡王府又不同其他小家，有很多规矩，还有很多亲戚朋友要通知，都必须按着礼仪传统来，下人们因此个个形色匆匆。
千寻是这里的常客，护卫也不阻拦，她一路熟门熟路就赶到了谢心茧和云归的卧房外，侍女们进进出出，手里端着脸盆毛巾衣物碗汤等用具，一个宫里的御医明显地松了口气，擦着脸上的汗从屋里走了出来。
千寻急忙迎上去：“大人和小孩都没事吧？”
那御医见是千寻，又赶紧躬身：“回将军的话，大人小孩都平安，生产很顺利。”
那就好！千寻摆摆手让他离开，自己举步进了外屋，正好一群人往外走，见了千寻，忙道：“郡王让我等都出来等候吩咐。”
千寻急着想见谢心茧，直接迈步进去，就听见里屋云归的声音：“心茧，快看看咱们孩儿。”
“真丑。”谢心茧声音虽然虚弱，但底气十足，看来确实没什么大碍。
云归不满道：“哪里丑了，多漂亮啊。”
“王爷要是喜欢的话，我们以后再生个女儿。”
云归的声音有短暂的停顿：“不，我们不要孩子了。”
“王爷？”
“早知道生孩子会这么危险，让你这么痛苦的话，我宁可不要这个孩子，”云归的声音很坚决，“既然现在我们已经有了麟儿，这就是上天的福赐了，有这一个就够了。”屋里久久地没了声音。
千寻驻足片刻，又悄无声息地迈步出了门。
晚上回去的时候肚子疼无忧无名三人正聊得火热，说起来三个人平日里无一不是闷骚型的，一个棒槌下去能从他们嘴里敲出一个字来，不想这凑到一起竟是意外的转了型？连最惜字如金的无名也是认真地听着肚子疼在一边讲解无忧发问，时不时也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
千寻站着听了会儿，大多是肚子疼在讲些江湖上的趣事，让另外两个人都是很感兴趣，地上堆着好几个酒坛，三人说得兴起，早已推开椅子，索性坐在地上把酒夜谈。
认识这么久，也很少见他们这么开心。
或许，有的时候，放手真的也是一种成全。
千寻不欲让自己的坏心情影响到他们，默默地站了会儿，转身回房休息了，这个时候正好是新旧年交替之际，外面爆竹声四起，震耳欲聋，经久不歇，一时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外面的声音渐歇，她才眯了会儿，感觉只是刚刚闭上眼睛，就又被外面一阵阵的欢呼声惊醒了。
千寻这府中平日里仆役虽不算多，但也是按照将军府的规制来的，也有几十号人，大多都是已经成家的，不少都儿女成群了，进她这里的人都是云桓亲自查探过没有问题的，所以她一般也不愿对他们多加管束，是以一群人早早就闹腾上了。
千寻睁着眼睛在被窝里窝了会儿，这才披衣起床，开门出去，果然是府中仆役的小孩聚在一起戏耍，开心活泼，无忧无虑，只一心享受着过年的新衣和礼物。人的一生，大概也只有在小的时候才能够拥有这种纯粹简单的欢乐，像她现在，已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拥有那样单纯的心境了，看得不由就心生羡慕。
这几年总是****，过年的时候大多是形单影只，这次好不容易大家可以有机会聚在一起，明明是那样期待的。。。
昨夜酗酒的三人还没有清醒，早饭的时候也只有千寻一人，昨夜她托了人打听消息，饭刚吃了几口就从宫里传出消息，昨晚云桓果然是留宿在冯依兰的兰亭殿，直至现在仍然未起。
一瞬间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困难。一方面，她心里想着是应该相信云桓的，他们相知多年，他亲口许诺不会再有旁人插足到他们之间，另一方面，昨夜兰亭殿缠绵私语的消息又让她实在是坐立难安。
新年刚开始就收到这样让人沮丧的消息，千寻顿时没了胃口，随便吃了几口饭菜，肚子疼他们还都没有醒，她就要例行惯例进宫去参加每年年初的祈福仪式了。
云桓一身华冠礼服当先领着百官前往永寿寺，那里是落华的国寺，每年都会来这里在国师的主持下举行仪式，云桓的身后跟着面含春色的冯依兰，娇艳明媚，惹得旁边一众女子侧目相视。
云桓依旧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千寻心里苦涩酸闷，不明白为何几日前还是好好的，现在忽然就形同陌路了，他哪怕是给她个解释也好，他那样信誓旦旦地说过从此以后只会有她一个，难道誓言就是这般朝令夕改么？
大队伍在出发前往永寿寺前，云归居然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了，一看就是走得急了，云桓也不责怪，笑着慰问了他，就领着众人继续前行，今天一天事务繁多，可是要赶紧着来的。
云归顺势插进队伍中，走到千寻身边，并肩而行。
“收到你的礼物了，心茧很喜欢。对了，昨晚去都去了，怎地也不打个招呼就走了？”
“恩，后来忽然想起有些事，再说心茧刚刚生产完需要休息，我就先回去了。倒是你，这么急赶过来做什么，他不是准你假了么，我以为你会在家陪着心茧呢。”
“本来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不过一来我休假已久，这么重大的庆典还是应该参加的，二来也是奶娘与我说了，我家那臭小子出生的时辰特殊，让我去向国师求个符，图个吉祥安心。”云归气息还是不太顺畅。
千寻讶然：“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个了？”云归向来都是不信鬼神之说的。
“若是能保得他们母子一生平安，不管什么方式都值得一试，能多重保护也总是好的。”
千寻可以说是亲眼见证了云归和谢心茧从相互排斥、心心相惜到产生误会，又重归于好，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感她看在眼中，也真心替他们高兴。不过，就连他们这样盲婚哑嫁的都能够发展出真感情，她和云桓相识这么多年，又是如此艰难才得以相互靠近、彼此相爱，难道就会是这般不堪一击？
冬天日头短，一天的祈福仪式下来，天色已经不早了，众人赶回离城的时候都月上中天了。晚宴在寺中时就简单地举行了，祈福仪式也有纪念远去先祖的意思，所以这天都是要吃素的，千寻没心情也没胃口吃，总共也就夹了两筷子，撑到现在，肚子早就叫个不停，耷着肩踏着疲软的步子慢腾腾往回走。
耳边一阵轻微的响动，千寻暗自运功戒备，悄悄把手按在剑柄上，一眨眼的功夫，黑暗中，面前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跪了个人，一身黑衣，面目掩在夜色之中。他们的行事作风这些年千寻也见过不少次，是直属于云桓的暗卫，代代忠于落华皇室，直接受命于皇帝，从小接受特殊训练，个个都是武艺超绝之辈。
他们不轻易让人看见他们的脸，在黑暗中更是一点特色也没有，连声音也是毫无起伏：“将军，皇上请您进宫一叙。”
他没反应不理她，千寻自是气恼，现在这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脚便走：“你告诉他，我忙着，没时间！”今日百官散去的时候，他还暗示今晚又是冯依兰侍寝的。
那人平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皇上让我代他问句，您相信他么？”
千寻停住步子，若不是相信着他的那个承诺，她现在早已杀入宫中了，但她又实在想不出可以帮他开解的理由。
千寻随着暗卫没多久就到了云桓的寝殿太和殿门口，门口的守卫早早就撤去了，千寻伸出手，触到冰冷的殿门，没有用力门就自己开了，猛地一把被拉入殿中，重重地抵在门上，怀抱着她的人呼吸急促，搂紧她，冰冷的身体铺天盖地地就压了上来，感觉到熟悉的味道，千寻也失去了抵抗，忘情地回抱着他，直至两人都是衣衫半解，身体触及到空气的凉意，千寻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推开眼前的人。
“阿千？”被她推开的人犹自往上凑。
这男人怎么一下一个样，之前还是爱理不理，连看她一眼都嫌多余，现在这样又是何必，想着就是一阵气苦：“你自是有你的美人陪，又来招惹我做什么！”
身边的男人很不厚道地笑起来：“你吃醋了？”
千寻怒哼一声别过头去，云桓双手捧过她的脸，无奈道：“和冯依兰本就是逢场作戏，而且你先前还明令不能暴露我们的关系，害得我都不敢看你，生怕被那些人精看出端倪，我可是忍得好苦，”他换上一脸可怜兮兮的表情，“你怎么补偿我？”
千寻一时被他堵住话头，细想一下又觉不对，这人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遂坚决地转过身不去理他，他却是笑得愈发开心，从背后搂住千寻：“要不你——”
“皇上，兰妃娘娘已在殿外等候。”
好啊！千寻跨步就要离开，云桓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你且先躲起来看着。”说着就把千寻推到床边的帷帐后。
千寻嘴里那么说，可心里自然也是愿意看他给的解释的，就乖乖地躲到了后面。
透过帷帐，隐约能看见来人身形曼妙，语调温婉，正是冯依兰：“臣妾见过皇上。”
“爱妃今晚真美。”能看到云桓过去把她扶起来了。
哼，用得着那么贴近么！
“皇上。”冯依兰的一声软语，喊得千寻都要酥了，更别提是云桓了，那家伙，该不会——
“喝过这杯酒，咱们就早点歇息吧。”说话间，云桓竟是抱着冯依兰到了床上，千寻忙屏气静神，不敢再四下观看。
只听一会儿的功夫，衣服悉悉簌簌的声音，接着，竟是冯依兰发出的让人面红耳赤的低吟，千寻只觉得胸口憋着一口气，再顾不得其他，撩起帷帐就冲了出去。
这一看，顿时大吃一惊，云桓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笑看着她，再看床上，冯依兰像是食了媚药一般，正一个人。。。只看得千寻面红耳赤，急急扭过头来。
“这是怎么回事？”千寻强自镇定。
云桓笑着揽过她，拉着她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在他腿上，抵着她的额头：“你还记得上次宫变的时候方惠珠给我吃的药吗？”
她当然记得，云桓当时可是深受其害，每次病发时都是痛苦不堪，后来被御医诊断出那是江湖上也极为罕见的一种毒，唤作栖心散，食用过多会让人上瘾，茶饭不思，精神衰弱，最终精力枯竭而亡。
“后来御医查出，那栖心散中主要的一味药引唤作醉梦昙，那醉梦昙本身并无毒性，相反，它有麻醉散的功效，可以缓解人身体上的疼痛，而且只要用量合适，就能够让人产生幻觉。是以便有医者以此花为媒，与其他一些药草混合在一起制成新的药物，栖心散的成分御医暂时也未查明，但与媚药一起炼制就是这种，”他指指床上的冯依兰，“江湖上称之为回梦仙游。”
幻觉和媚药？原来是这样，这下千寻明白了，她看向床上犹自沉浸在绯色迷梦中的人，不知该是为自己欢喜还是替她悲哀。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现在我还不能和她们身后的人翻脸，”云桓轻声解释，见千寻的表情，补充道，“我会注意用量的，大不了当个风流皇帝，每日换个人，我问过御医，少量的话是不会对身体有大坏处的。”
千寻以前常说的、包括现在用来教育无忧的都是做事要随心，只要不是以伤害他人为代价，现在才知道，那样的想法终归是天真了，这世上哪有那般的好事，得偿所愿，还能做个双手干净的圣人。
记不得在哪里看到过的话，每个人都是杀手，为了生存，多多少少都是踩在别人的牺牲之上的，直至现在，才能深以为然，体会得了这样的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