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结了这边,千寻忽然记起还有秦祥钰交托她的事,攻城之时她就吩咐下去不准伤及无辜,还特地交代了找寻马晓晴,现在皇城也攻破了,应该也是找到她了吧,可别出了什么事。
“找到人了么?”千寻问身边的护卫。
“先前就找到了,就等着您过去呢。”
“人没事吧?”千寻边走边问。
“恩,没事,听兄弟们说找到她的时候似乎是先秦帝的亲随要护着她从宫中密道逃出皇宫,但她不肯,还以死相逼,在那边僵持,结果就被我们的人发现了。”
也是,以秦祥钰对她的爱护,想来早就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万一有什么事也自会有人带她逃到安全的地方。
千寻过去的时候马晓晴正在自己的宫殿中正襟危坐,穿着正式的宫装,见千寻进来,原先的一脸戒备转为仇恨,接着在她脸上绕了几圈,又消散,化为虚无。
“你还来做什么?”她徐徐开口,自有一番皇贵妃的气势在。
“他临死前托我给你带样东西。”千寻从怀中取出那日秦祥钰交给她的圣旨。
马晓晴听了,神情一变,猛地站起身:“是珏郎给我的?”她双手颤抖地拿过去,颤巍巍地打开,看了一眼便神情大变,似喜似悲,看不分明。
千寻心下疑惑,秦祥钰交给她时就是封好的,她并未私下拆看,里面到底写的是什么,能让秦祥钰早早就准备好,随时带在身上,还能让马晓晴这般反应。
只听“啪”的一声,明黄的圣旨从她手中脱落,掉在地上滚开来,有一端滚到了千寻脚边,千寻弯下腰想要拾起,马晓晴却是回过神来,慌乱地扑倒在地上把圣旨卷起,紧紧抱在怀中,似是多重要的宝贝一般。
只是刚刚一瞬的功夫,已经足够让千寻看见上面唯一的一行字了:马氏晓晴,温柔和顺,聪慧端庄,立为皇后,母仪天下,是为朕妻,只此一人,万世不离。
这样的诏书根本不符合当时天昭的礼制,没有哪个君王会这么写册封皇后的诏书,但也从未有一纸让千寻触动如此之深的圣旨,她一直以为秦祥钰对马晓晴的不过是宠爱罢了,原来却是深恋,“是为朕妻,只此一人,万世不离”,这怕是秦祥钰那般骄傲的人能给出的最动听的情话了。
马晓晴大滴大滴的眼泪打在明晃晃的圣旨上,氲出一片湿迹,觉察到千寻在看着她,又迅速地掏出手帕胡乱在脸上擦拭着,强自镇定:“谢过了,不过你还是毁我家国的敌人。”
看着此刻她梨花带雨的脸上满是倔强,千寻忽然有些了解为何那样高傲的秦祥钰也会对她动心了。
本来是不必的,但忍不住就多说了几句:“不知你还记得否,九十四年夏天的时候,你在怀阳镇最高的绣楼上抛绣球招亲,当时你蒙着面出来,大家都说是个美人,然后你一抛,就抛到了秦珏怀中。”
她面现讶然,惊道:“你也在?”
“不止我,还相跟着好几个人一起呢。”那个时候大家都在,还有阿羽,无忧无虑,整日想着的也不过是怎么玩乐。
她面上平静了些,语气中带着感怀:“怎么会忘呢?那大概是我一辈子最美好的场景了,在茫茫人海中,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陌生却又熟悉,仿若我们前世就纠缠在一起了,我第一次明白,原来喜欢上一个人,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一个对望就足够了。”
其实千寻一直都不太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事的,她总觉得感情是需要培养的,原来,这世上还真的有这般童话一样的故事?
“我以前认识的秦珏,是个倨傲自大的人,唯独对你,我知道他是不一样的,而且和你在一起后感觉他整个人也变了很多。”
马晓晴脸上敌意减消,低头一笑:“其实我知道我不该恨你的,珏郎跟我说过,你与其他人不一样,他总说自己有朝一日定会和你有一战,胜了也就罢了,若是败了,他也定会输得心服口服的,要我不要怨恨任何人。”
秦祥钰真的是变了很多,以千寻认识的那个人,是绝对不会在战斗之前就想到战败的这种可能的,人常说温柔乡是英雄冢,不知是不是真的是马晓晴让他有了这样的改变。
秦华昌说要不是秦祥钰过分的偏袒宠爱马晓晴,秦国也不至落败,秦祥钰也不会战死,或许他说的是对的,但对于秦祥钰而言,他对马晓晴的呵护爱恋都是自愿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千寻想要是让他再一次选择的话,他也一定还是会再次接住那个牵起两人之间命运红线的绣球的。
攻入平川时千寻就打听过了马晓晴的事,原是零七年的时候马晓晴怀有身孕,但当时秦祥钰远在饶城前线抵挡回疆入侵,宣城又危在旦夕,全凭魏安图守着,当时魏安图不满秦祥钰疏离皇后魏湘,于是与秦祥钰谈条件,马晓晴腹中孩儿定不能出生,还得让魏湘怀上帝裔,但是秦祥钰迟迟不肯同意,当年第一次打退回疆部族后他就夜以继日急奔赶往援助宣城,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宣城告破,魏安图败走。
后来就是秦祥钰与千寻在宣城的僵持战,直到又一次传来回疆进攻的消息,秦祥钰不得已只得赶赴卢沟,但他不知道,在这段期间秦华昌已与魏安图谈妥,以马晓晴腹中骨肉为代价,换得魏安图继续抵抗落华的进攻,也不知秦华昌是怎么和马晓晴说的,总归几天之后马晓晴的孩子就掉了,之后魏安图就领兵退到了虹口,那时的他还未有反意,直到零八年年初,魏湘暴毙宫中,他的家眷又全部惨死,朝廷难以给出合理的解释,魏安图大怒,认为是秦祥钰的报复,于是就在虹口称帝反秦了。
“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了珏郎,若不是因为我,他不会和魏安图起冲突,魏安图后来也不会谋反,”她垂下头,悲伤哀怨,“我终归是既没有帮他守护住他的江山,也没能保护了我们的孩子,甚至连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这世上其他人怎么想都无所谓,只要他心里没有觉得是你连累他就行了,我想他能够保护你,为你做些事,定是很开心的。”千寻安慰道。
马晓晴神色复杂地看着千寻:“我没想到今天会是你这个仇人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这些话,他以前也是这么与我说的,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以珏郎的性格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他怎么会受他人胁迫害自己的孩子,又怎会要自己结发妻子的性命,可笑那些人,魏皇后不得生育是珏郎的错,她暴毙也是珏郎的错,他们根本就不了解他。”
魏湘之死果然和秦祥钰无关,也是,不论当时魏湘身死对秦祥钰并无好处,便是全然有利,正如马晓晴所说,他也不可能为此去杀害自己的皇后,哪怕并无感情。
如此,在这世上,千寻想不出除了他,还会有谁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了,在最恰当的时机做最正确的事,这不一向就是他的做法么?
他便是连口口声声说着喜欢的她,在威胁到他皇位之时都会毫不犹豫地除掉,若是他处在秦祥钰当时的境况,定是不会做出和秦祥钰那般“傻”的行为,定是果断决绝,不会有任何犹豫。
想起少时在书院的时候,千寻一直与秦祥钰不对盘,认为他骄傲狂妄,目中无人,漠视人命,其实与秦祥钰相比,他才是那个最最无情之人,只要是阻拦着他的,什么都可以牺牲。这个世界上,果然是人心最为难测,十几年都不够你了解一个人。
“风将军!”马晓晴忽然一声高喊,千寻一惊,“可否让我自己了断?”
千寻大惊,急忙阻拦:“你在说什么,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还有平川众人,都会安好的,而且这也是我答应过秦珏的,他要我把你送出宫去,你以后还——”
“他以前答应过我,我会是他唯一的妻子,到死的时候,他会在棺木中准备我的位子,现在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她晃晃手中的圣旨,“我自然也是要信守诺言的。”
她这分明是存了死意,千寻焦急道:“但他为你准备这些一定是想你好好地活着,哪怕有一****垂垂老死之时,再与他同穴也是一样。”
马晓晴摇摇头:“自打我第一次见他,他就是那般落寞,哪怕是后来当了皇帝,我也知道,他从来都是寂寞的,我答应过会陪着他的,时空如此寥远,我不能再丢下他一个人了。”
千寻喃喃地说不出话来,或许有的时候死了的是解脱,活下来的,反而才是最痛苦的。
“我要去找他,他一定在归墟等着我。”
“归墟?”
传说世间之水,皆是流向芜海,芜海之东,为众水汇聚之处,水聚而成漩涡,实为无底之谷,名曰归墟。
归墟与幽冥地狱一般,皆是作为人死后转生的场所。归墟位于海底,幽冥地狱则是深居地底,传说人死后,上天会根据每个人生前的作为来决定他死后该走哪条路。
做恶者会被引领前去冥界,穿过沿途开满彼岸花的三途河,就会洗清身上的罪孽,回归懵懂,前往幽冥地狱接受相应的惩罚,之后,便可重新转世。
为善者,则是直接经由归墟前往极乐世界,有人说归墟之水实为时间之河,因为其无底,所以永远不会落地,当你飞落时,你所有的往事,你所认识的人,就如踏破荒原的野马般蛮横的向你驰来,闭上眼,就会感觉到时间逆流,回到最初,也正因为如此,你可以纠正人生中犯下的那些错误,不会再做后来让自己后悔的事,一生都会过得满足幸福,这也是为何它会被称为极乐世界的缘由。
马晓晴猛地挺直腰杆,话语间颇为自豪:“我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生光明磊落,无愧于天地,自然是会前往归墟的!”
“我会去找他,到时候,我们会一起回到最初相遇的时候,不会再有后来那些悲伤的事,我能够生下我们的孩子,我们会一起看着他长大,我们能够儿女绕膝,携手白头。”
“我们会一起活着,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战乱纷争、仇恨杀戮,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马晓晴死于天昭八百零九年四月第一天的夜里,把她的尸体从房梁顶上抬下来时,犹看得到她嘴角的笑意,那天晚上,铺天盖地的大雪一刻未停,洒满了整个平川城,雪花是圣洁的白色,就如同那洁白的灵魂一般。
那一刻,千寻是愿意相信这世间真的有鬼神的,至少可以给这乱世那么多悲伤的故事安上一个美好的结局,在故事的结尾,马晓晴和秦珏定是不必再理会俗世红尘的种种纷争,平静喜乐地生活在只属于他们自己的乐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