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少天,水依依便诧异地发现,那个自己从来看不顺眼的小师妹竟然进境神速,远远将其他入门不久的弟子甩在后面。在早上的乐理课上,她不但能将长篇大段的艰涩文字背得滚瓜烂熟,而且还渐渐参悟出了许多门道;在下午的乐技课上,“王老虎”如雷的吼声中也慢慢传出了婉转清灵的曲声。尤其是最近一次,风师伯来回音壁查看圣音大典的准备情况,提出的那个变调问题,最先回答的竟然就是这个两位庸师教出来的徒弟!
万般刁难都试过了,什么在饭食里放白胡椒粉,拆散竹简、锯断桌腿等等,可是细细算下来,水依依颓然发现,自己出的丑竟然比她还要多!
而且最不得了让她无法忍受的是,风师伯竟然也和师父一样对这个臭丫头青眼有加,昨天的早课上,竟然提出了让她也去观看今年的圣音大典!
幻音谷中的圣音大典是门派中最为隆重盛大的典礼,每五年举行一次,创派至今数百年间从未间断。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最出名的乐师们无一例外,全部出自幻音。虽然他们下山后绝口不提师承,但行内人全都心知肚明,诸如可使百花失色的琴师百花羞、洞箫声令北秦兴平侯痛哭而死的曲绝魂,还有前朝宫廷第一乐师刘延年,这些人全部都是经过圣音大典选出的“天籁阶”圣音国手。
大典的举办地选在风语祖师和叔夜公子初见的梧林中,评判方法也别具一格,负责遴选的并非派中长辈,而是一只远古通灵的神鸟!
关于这段传说时至今日已经语焉不详,只剩下乐书《万象乐髓》里有这么一段记载:“上古洪荒纪,天神感凡人之茹毛饮血,行止粗鄙,遂将遣火凤鸾舞降五音于九州,以正人伦,以崇德化,自此民知敬畏,万象平遂。”
传言神鸟自从代天宣音后便没有回到神界,千万年来一直守护着九州的乐师们。数百年前,幻音谷祖师风语偶然发现神鸟栖居之地,以琵琶声通心曲征得它的同意后,便在衡山开宗立派,号“幻音梦域”。久而久之,幻音弟子所在的无名山谷便有了“幻音谷”这个名字。
神鸟传说虽然历经万年,但是真正有幸目睹其真容的只有天籁阶的乐师,至于地籁人籁两阶,若看到一鳞半爪便已是三生有幸。无论在圣音大典上的成绩如何,幻音弟子都不得透露任何与神鸟有关之事,再加上他们长年幽居深山,久而久之神鸟鸾舞的传说便为世所遗忘。纲纪废弛,战乱如故,远远背离了当年神鸟降世的初衷。
未免打扰神鸟清净,幻音谷不但将后山捂林设为禁地,而且对每次参加典礼的弟子人数有严格的限定,奏曲评阶的人数不得超过四人,观礼的弟子不得超过十人。无论天资再高,也必须在入门三年后才享有观礼的资格。
而云蔚,竟然在入门不到三个月便被允许观礼,这个消息在谷中以风速传播,一石激起千层浪,成为茶余饭后聚众聊天最热门的话题。每到黄昏的时候,谷中弟子依然经常看到这个小师妹和洒扫女婢“丑姑娘”并肩走在林荫小路上,可渐渐地,他们看过去的目光便有了些许的变化。这些细微的变化被谷中那最出众的两个弟子看在眼里,无形中便被放大了千百倍,让她们心头如针刺一般寝食难安。
“凭什么!她凭什么!”水依依正从一线峡走回村子,她越想越可气,狠狠掐下路边一枝秋海棠,路过的弟子被她吓得纷纷绕路而行。
走着走着就又听到了低低的说笑声,水依依用力咬着牙像要当做没听见,可那声音偏偏还是不死心,一个劲儿地钻入耳朵,刺得她心如猫抓,几欲发狂。
只顾生气没有留神脚下,忽然间脚尖一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背面朝天重重跌入了花丛中。
“啊——”额头的疼痛让她想要大喊,可刚一张嘴便尝到了苦涩发腥的泥土味,手臂被花枝刮破了,火辣辣的疼。她明显感觉到四周稍微静了一下,随即嘻嘻哈哈的笑声便从六极八方传来,都是极力压低了的。
远远的也有两个人停下了脚步,向着这边看去。
“依依小姐她……”秋岚见大家都低笑着不敢靠近,刚往前动了一下身子,又被云蔚拉了回来。
“别管她。都是软泥摔不疼的。”
她也往那边看了一眼,不过并没有笑,抿了抿嘴唇没说话,拉着秋岚继续往前走。
谁知道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便有一声惊天大喝传来:
“站住——!”
云蔚脚下步伐丝毫不停,可秋岚却应声站住了,她无奈之下只得也转回身来,面对着脸上黑乎乎,身上脏兮兮,单手叉腰怒气冲天的小师姐。
两人对视了一刻,水依依大概是觉得自己凌厉的眼神奈何不了对方,噔噔噔几步冲上前来,尖尖的手指几乎要点到云蔚的鼻尖。
“你敢看我笑话!”
“师姐这话从何说来?”
“还敢说没有!没有你急着跑什么?!”
“师姐,我只是走我的路,何曾跑过?不知哪里妨碍了师姐?”
面对着咄咄逼人的气焰,云蔚的声音低低浅浅,目光中却有锐芒一闪而过。
她确实只是走没有跑,面容端肃也没有笑,水依依一时抓不到什么证据,一转眼,看到秋岚盯着自己的前襟上看,欲言又止的样子。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啊——!”
她凶到一半就凶不下去了,因为衣襟上那只小小的蜈蚣正昂起了头,傲然与她对视。
“什么东西……快走开走开啊——!”
像所有的小女孩一样,她也对虫子有着天然的恐惧,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手舞足蹈扯着衣服抖来抖去。可没想到那小蜈蚣极其顽固,硬是赖在衣襟上不肯下去,这么折腾了好一通,直到一个娇俏美人变成了衣衫不整鬓发散乱的苦人儿,小蜈蚣这在肯乖乖就范,满意地晃着身体去远了。
喘着气抬起头,对面的女子依然不为所动,看似礼貌地对着她,眼神早已经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她这副不痛不痒的样子让水依依突然间心下起疑,仔细想了一下冷笑道:“好啊!又是你做的好事是不是?!”
云蔚没料到她竟然自己摔倒也怪到她头上,眉头不由皱起,这在水依依看来正是绝佳的证据,万万不能放过。
“怎么样?无话可说了吧?丑姑娘的眼神早就出卖你了!”
“师姐,她叫秋岚。”
“你管我?我就这么叫!丑丫头丑丫头丑丫头!笨得十几二十年都入不了门!合该一辈子伺候我!”
云蔚嘴角抽搐了一下,硬生生忍住想要打人的冲动。她身边的秋岚早已经面色雪白,身子如晚秋之叶般轻颤着,强忍着泪水低下头去。
看热闹人远远围了上来,却没有一个敢靠近。她们都和水依依一同生活了十几年,知道这场意料之中的爆发是谁也惹不起的。
“……你说够了吧?”
好不容易等到她闭嘴,云蔚拉起秋岚的手,“我们走。”
“这么就想走了?没那么容易!”水依依眼疾手快,一把扯住秋岚的衣袖,将她带得一个踉跄。
“啪!”一声脆响!
林中树叶沙沙而动,看热闹的弟子心中齐齐暗叫了声“不好”,年长一些的见这阵势,赶快派人去找师伯。
“你……”水依依原地转了半圈才稳住身形,她捂着火红发烫的脸颊,杏目中要喷出火来,手臂抬了又放下好几次,云蔚只是冷然看着,下颔微微扬起。
“我、我找——”她半边脸麻麻的,牙关打颤说不清楚,可众人都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我找师父去。
云蔚盯了她半晌,目光中锐芒渐渐消散,浮起一丝讥诮。
“随便。”
话音未落,水依依便一扭头向猗兰苑方向跑去,谁知她刚迈开步子,一声严厉的“回来”便拦住了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立即转向另一边的小桥,桥边,风渺渺手执排箫亭亭而立,面容冷淡隐含怒意,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师妹可愿意与我打个赌?”
这句话不是对着水依依说的,而是对着云蔚。
彩霞染红了山巅,遥遥向远处延伸。云蔚深吸一口气,逆着她的目光向前走去,顺手轻轻一推,把秋岚推到不起眼的角落。
“师姐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