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凰深吸一口气看了过来,神色复杂难明,云蔚自知失言,连忙摆手道:“师父别生气,我胡说的。”
嵇康心怀不轨之心的说法,是当时晋朝的统治者安插上去的,这早就已经是公认。毕竟单凭一些偏激的言论,而把一代名士处死,那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云蔚当时只觉得司马氏残忍,并没有多想,现在听她师父的意思,这件事情只怕大有隐情。
既然他被奉为幻音谷的祖师,与风语祖师齐名,那他的死会不会……云蔚正在疑惑,昭凰以手扶额长叹一声:“你没有说错,他确实反叛了朝廷。”
“怎么会?”云蔚掩口惊呼,“朝廷分明没有凭据的啊?”
“无凭无据,那只是对外的说法罢了。”昭凰柔和的目光中忽然闪现一缕傲气,微微拔高了声音。
“若是把真实的缘由公布,司马氏哪里还能坐享天下?”
话一出口,洞中回声嗡嗡不绝,混合着广陵散的呜咽哀鸣,竟然有些凄厉。云蔚从来没有见过师父这样的神色,一时心里又诧异又沉重,也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才好。
“还是从二位祖师见面后讲起吧。”昭凰自己平复了一下心情,示意云蔚与她一起往里面走走。
“那时候,祖师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边关一所偏僻的小宅子里找到叔夜祖师,可还没等发问,便被叔夜祖师给赶了出来,只让她速速离开,说什么都不肯再开门。”
“祖师不甘心,干脆在门口坐了下来,心想他和里面的人商量事情,那也总有结束的时候,到时候定要抓住他问个清楚。就这么等了三天,谁知没有等来里面的人开门,宅子反倒被一群官兵给围了起来。”
听到这里,云蔚有所醒悟:“哦我知道了,叔夜祖师他们是在商量起义的事情吧?”
“不错。那为首的将领向祖师打听叔夜祖师的去向,祖师等了三天早已经怒气冲天,也没多问他们的来意,便夺过一只长枪撬开了房门。”
遭了!云蔚暗呼不好,“那叔夜祖师被抓住了?”
“这倒没有。房中早已人去楼空。但……祖师发觉他竟敢逃跑,更是恨怒欲狂,于是帮着为首的那人——也就是钟会——帮着他找到了房中的密道与密室,搜到了许多书简。这么一来,叔夜祖师参与毋丘俭叛乱的事情便是坐实了。”
“祖师她也是无心,却终究害了自己的挚爱,这份苦楚……”昭凰仰起头望着洞外。风已经停了,四周一片静谧,只能听到她们二人的呼吸声相互交错着。
“钟会?就是那个将自己写的东西隔墙扔到叔夜祖师家里,想请他给些指点的大官儿?说来他也是叔夜祖师的仰慕者,竟会做出这么卑鄙的事情来!”云蔚隐约有些印象,忽然深吸一口气:“哦我知道了!据说他有一次去拜访叔夜祖师,结果祖师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理他。就在他讨了个没趣要走的时候,叔夜祖师问了他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他肯定是觉得受了奚落,这才报复叔夜祖师的!”
“原来你也听过这个故事啊。”昭凰脚步缓了缓,云蔚又不能告诉她这些闲话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只有讪讪一笑,
而且更要命的是,她心里觉得叔夜祖师在这件事上也有不对的地方。既然和那家伙没什么好说的,不理他也就是了,何必又在最后问上这么一句呢?反倒显得稍稍有些刻薄了。
不过,这话当然是不敢和师父说的,她支吾了一下问道:“这么说这钟会真是怀恨在心,后来才故意找茬的了?而且师父我不明白,叔夜祖师他是一个文人啊,就算参加叛乱,那想来不会去动刀动枪,罪责怎么也算不到他头上啊!再说了,那个时候天下那么乱,是非黑白都是颠倒的,就和现在差不多,司马氏为什么非要置叔夜祖师这样一个有才华、又有威望的人于死地呢?这简直就是得罪天下人嘛!”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昭凰捻起几篇随风飘入洞中的黄叶,咬牙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是没什么良心的,如果不能为己所用,他们宁可随随便便杀了,也不会留在世上成为自己的威胁。更何况,祖师为苍生拔剑,是钟会那厮亲眼所见的。”
“什么时候?就是他去找祖师的时候吗?”
“不错。你所讲的那件事情,是坊间流传的版本,叔夜祖师最后问出的那句话,也并不是眼高于顶瞧不起别人,实在是另有苦衷。可叹世间之人都认为他性情乖张、恃才傲物,即便是风语祖师也误会他薄情变心,却不知他才是真正心系苍生,不惜铤而走险的人啊!”
昭凰手指收紧,那几片黄叶被揉皱在掌心,“你可还记得,那一日钟会前去拜访祖师,他是在做什么?”
“好像是在打铁,向秀在他身旁拉风箱。”嵇康这个奇怪的爱好,那也是被绮凤楼的姑娘们琢磨玩味了好久的,云蔚印象深刻。
“对,世人都知道他喜欢打铁,将之当做奇谈怪闻,但是,对于他制出的是什么,却并没有人关心啊。”
“……确实呢。”被她这么一提云蔚也觉得奇怪起来,祖师这样的传奇人物,想来也不至于无聊到去做榔头铁锨这些东西吧?
“那祖师到底在做什么呢?”
昭凰目光慢慢转动到墙壁上,沉声道:“铸剑。”
“铸、铸剑?”乍一听到这答案,云纹惊得退后了半步,张大了嘴再也合不拢来。叔夜祖师他握笔的手,竟会铸剑?
“祖师他其是铸剑大师欧冶子这一脉的传人,只是知道的人极少罢了。”昭凰指着墙上的一幅画,上面果然是二位祖师在大柳树下共铸宝剑的场景,还未开刃的三尺青锋被叔夜祖师擎在手中,而风雨祖师正抢上前去,要弹那澄如秋水的剑脊。
在他们背后,硕大的剑炉冒着滚滚浓烟,像一只静卧的巨兽,注视着嬉闹的两人,仿佛在守护着自己乱世中的主人。
画面中传来一丝压迫之感,透过剑炉,似乎有铁与血的气息弥漫过来,遮盖了温情旖旎。云蔚默默在当时与今日之间做着联想,慢慢地似乎有些明白,叔夜祖师眉间那一抹悲愤究竟从何而来。
“许多时候,叔夜祖师以游仙访道为名出入深山密林,其实就是为了找寻铸剑的材料。他毕生所愿,希望铸出一柄真正的圣道之剑。”
“祖师气魄真是非凡啊。”云蔚随之叹息。她觉得在师父的故事里,叔夜祖师与小怜她们口中所讲的嵇康大不一样了,没有那么放浪形骸,也不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样子,原来就算是那么出众的人物,也是有自己所执着的愿望,甚至是有好多烦忧牵挂的,想来乱世就是这样的吧,总要有人担当起什么。她好奇知道下面的事,问道:“那这圣道之剑是什么样的呢?”
昭凰不由失笑:“这可难住我了。自古至今,怕是没有人说得清究竟什么是‘圣道’吧?我只知道,祖师他所铸的这柄剑啊,是天下第一的利剑,却又毫无戾气,那是一柄真正的王者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