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吗?”云蔚敲敲额角,觉得这故事逐渐引向自己难以理解的方向了,“那后来呢?他成功了吗?”
“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历经十余年,终于给他找齐了所有的材料。东海海沟中的战龙之鳞,西方密林中的麒麟之角,再加上……凤凰之血。”
“但是这铸剑的过程却是极为繁复的,除了精通熔铸百炼的秘法,还要讲求天时地利的配合。祖师向欧冶子的神灵卜筮,择定了开炉的时日以及地点,然后在那里修建宅邸,这样准备了许久才开始锻铸。那时候正好赶上一直照顾风语祖师的一位老人病重,所以祖师并没有与他一起。”
“为了掩人耳目,叔夜祖师让内宅中一切起居安排如常,只是叫了向秀前来协助。”
昭凰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淡淡隐含怅惘,目光中却有零星跳动的光芒,那是心底掩盖不住的自豪。谷中的前辈纵然已经归于尘土,在后世弟子的眼中,依然如天上的神明一般灿然生辉。
云蔚也是听得心驰神往,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不过她紧张归紧张,心思依然转得极快。“这么说让钟会给赶上了?”
“也不算是赶上,那一日钟会前来拜访不是意外,实则是听到了风声。那时候剑胎已经在炉中锻造了七日,只要再一次淬火便要出世。祖师半分心思也乱不得,只好当做没有看见他。出炉之时,只见青霜流散,紫电激飞,浓云遮日,鬼魅哀哭,为这一柄窥破天机的剑,宿命的轮盘逆转,人皇的权威将遍染血色。”
低缓的语声回荡在万象窟中,仿佛远古先民向着半空中神祇的祭祷。昭凰将手指按在眉心,垂下的眼睑遮蔽了目光,在她轻细的呼吸声中,云蔚这才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竟是鼓点一般的迅疾。她隐约觉得,远隔着百年岁月,神剑出世的光华瞬间照亮了自己的生命,她似乎能直接感受到宝剑中两股激荡的灵气,在胸臆间翻腾不休。不由得颤声问道:“铸成了?”
昭凰眼睛睁开一线,脸色已经是惨白,连嘴唇都是一片青白之色,似乎触动了什么凌迟般的痛楚。良久,她声音颤抖着,艰难道:“成了……却也没成……”
“战龙之力主杀戮,麒麟之力主守护,本来是水火相容的,凤凰之血的用处,就在于调和这两种力道。可是……那日钟会的乍然到来,还是让祖师有了瞬间的分神,于是,凤凰血的力量便没有发挥到极致。”
“也就是说,形体铸成了,剑意却是相互抵触的?”云蔚黯然,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的啊,“那有办法弥补吗?”
昭凰猝然合眼,指尖剧烈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有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滴到琥珀色的晶石上,然后慢慢落了下去。云蔚心中一沉,暗骂自己问错了话,连忙转移方向:“师父你刚才说,叔夜祖师最后问钟会的那两句话,是另有隐情的是吧?”
昭凰自然也明白她的意思,匆忙收了泪,点点头。
“被钟会看到了神剑出世的异象,祖师心中不安得很,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虽然明知故作糊涂比较好,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我明白了。”云蔚略想了想,不由苦笑。这就像是叮嘱,恳求,却也是胁迫。若是钟会回答一句“什么都没看见”,那就是答应保守秘密了,若是他反问一句“你说呢”,或者干脆诡异一笑,然后扬长而去,那就是要去报信给朝廷了。无论他选择的是其中哪一种,叔夜祖师便都可以有所防备,可是,他偏偏出人意表,选了最含混的答案。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样一来,是敌是友,一下子就很难说了。
那可是用战龙之麟和麒麟之骨铸成的宝剑啊!朝廷怎么能容许它留在民间呢?更何况,叔夜祖师又是一个在读书人中影响力颇大的人,在四方起义的时候,这样一柄王道之剑落入任何一支队伍手里,都立即增加了极大的获胜筹码。按照史传里的说法,钟会与嵇康祖师原本就没什么交情,他只怕是不会将此事隐瞒下来的。
云蔚往旁边走了两步,让风口的凉意拍打着有些发痛的额角,她几乎能预料到后面的结局。
“钟会虽然对于铸剑之术一窍不通,也看出了这柄新出炉的宝剑绝非凡品。事后他便暗示祖师,将此剑献给那时的皇上。”昭凰移步到她身边,“祖师自然是不肯的,被软硬兼施逼得急了,又说了些刻薄过火的话,算是彻底和朝廷撕破脸了。”
“而风语祖师,她那个时候刚刚处理完那位老人的后事,就被叔夜祖师的夫人早上门来,再后来,就是……就是边城秘宅中的那一场矛盾了。”
“所以说,从那时起,两位祖师之间的嫌隙便越发扩大了?”云蔚摇头叹息。人与人的之间啊,怎么就由误会和倔强而铸起了一道道高墙呢?就算这样羡煞旁人的一对鸳侣,也不能理解对方吗?
“若只是嫌隙扩大,那就好了啊!”昭凰眉睫轻颤,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眼眶却又一次红了。
“那一次争执,便是永诀。”
“什么?!”
云蔚心里咯噔一下,身体仿佛被浸入了冰水里,沉甸甸、湿漉漉、冷飕飕的。
永诀?他们还没有冰释前嫌,还没有重续那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就这么见不到了?
他们两人,一个是神鸟鸾舞奉为主人的奇女子,一个是率性张扬的竹林才子,两人一样的风华绝代,是这衡山中双宿双飞的传奇,最终的结局怎会是这样?
就算是天地不仁,也总该给凡人留有些余地吧?
她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
“我们把故事继续说完吧……”昭凰此时的声音充满了倦怠,来之前她也不曾想到,这些尘封多年的往事,再度提起依然是如此的令人心酸。
而再令人难受也要说完,为了新开始的传奇,可以将当年的那些遗憾通通弥补。
“风语祖师离开了边城密室之后,心灰意冷回到了衡山,创立宗派,开山收徒,对着神鸟鸾舞朝夕演乐。也正是在那几年中,她心中的怨恨不减反增,最后创出了摄魂之术。”
“而在破碎河山中辗转的叔夜祖师,暗中支持着毋丘俭的叛乱,朝廷早就忍无可忍,于是借着吕安兄弟的那件家事,将祖师硬生生牵扯进去,安上了‘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虚名,处以极刑。”
“实际上,他们最为忌惮的,是那柄王道之剑。传言,那是一柄无往不利之剑,可惜祖师直至身故,也没有看到此剑出鞘。”
“是因为两股剑气缠斗不休,力量太过强悍?”
“不错。”昭凰点头,忽而微微冷笑,“不过朝廷也并没有在这件事上讨了好去,无论他们如何威逼利诱,祖师都绝口不提此剑的下落。那些去寻剑的朝廷鹰犬全部都无功而返,在他们眼里,这柄圣道之剑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云蔚望着昭凰脸上乍现的清傲之气,忽然间灵光一闪,抬高了声音——
“剑被送来衡山了!”
昭凰惊诧于她如此之快的反应,心中暗叹,这果然是个九窍玲珑的女子,日后有她在,应该可以放心不少了。
“嗯,但也并没有很顺利地交到祖师手中。她……她是太过要强的女子,所以任由向秀在镜湖外焦急高喊,始终不肯派船出去。一直等到三天后,才让他入谷。”
这是为了报复叔夜祖师,当年让她在门外等了三天吗?云蔚无言苦笑,祖师还真是一派天然,这以牙还牙的架势,像极了她小时候与陌溪哥哥闹别扭时的样子。
忽然间,心中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这三天,这三天……
昭凰接下来的话,就仿佛是印证她的猜想一般。
“等到向子期说明来意,祖师心神大乱,顾不得什么宝剑便冲了出去。然而……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
“留在那里等着她的,只有血泊中的七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