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知道,嵇康在刑场上神气不变,顾日影而弹琴,一曲《广陵散》,成为天下绝响。
然而却极少有人知道,在最后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他苦苦计算着时日,只是想要见心爱的女子最后一面,再把初见时候的曲子弹给她听。
还有,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在那冠盖满京华,却饿死无人知的京城内,在年年春草生,却白骨蔽于野的河山里,生存和死亡都是那么的绝望。他曾经冷眼旁观,然而心犹在,血未冷,便不能太上忘情。
终究是走入了局中,想用自己的双手为那些绝望的人们做些什么,可也终究是太不自量力了啊!这双手,果然是只堪执笔,无力金戈!
透过染血的散发,他凝目望向天际,骄阳如熊熊燃烧的火球,灼烤着大地,那些如蝼蚁般挣扎的人们,那一双双被苦泪浸透,又被心火煎熬着的眼睛,能等来他们的救赎吗?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只知道,起义军里那些走投无路的百姓,正拿起最低劣的武器,用自己的身体当做盾牌,要向这不平的世道、向高高在上的那些人复仇!他们的怒火是离弦的箭,不得不发,而他的义愤也随之翻腾,将所谓结局弃若敝履。
投身一去幽冥里,故人长绝两不知。
是时候去见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了,只是,对不起她。
曲终之时,夜夜入梦的那只白蝴蝶,依然没有飞来。那翩跹在苍松翠柏中的身影,那明亮澄澈的笑容,再也见不到了。
她始终不愿意原谅吗?即便他用性命来谢罪。
忽然间,他逆着日光笑出声来,指尖鲜血一滴滴打落在七弦琴上。
那随他出入战火的瑶琴,此时早已是一片焦黑,鲜血落下,宛如初绽的血色寒梅。
他自命风流,本欲青山绿水间与她携手徜徉一世,然而世事无常,到头来未负天下,却负尽了她!
广陵散于今绝矣!此生牵念……亦绝矣……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最后的叹息,云蔚站在最后一幅画前,出神地望着画中的大片血迹。这是一幅残画,只用颤抖的笔触扫出七弦琴的轮廓,大半都被血色覆盖。
不知不觉间,她已泪流满面。
那是真正的鲜血,喷洒在画上!
暗红的色泽在昏黄的光线里,仿佛剥落油彩的旧墙壁,血色中的哀情,藏着深深的悔意。
作画人,幻音谷的祖师风语,在记下了他们二人的点点滴滴后,终于心力交瘁,鲜血喷出,洒在画中那本该遍布着心上人鲜血的地方。
他们的血终于汇流在一处,而画中与现实,毕竟是两个世界,已经铸成的过错和遗憾,永远都无法弥补了。
纵然后来,风语祖师在用‘凤影’弹起了广陵散,七日七夜没有断绝,纵然万象窟的风声中时时传来乐声,他们也再也无法触到彼此指尖的温度。
昭凰一松手,枯叶飘飞而去,云蔚凝眸盯着,恍惚间有一个错觉,那干瘪的皱褶的黄叶,就像叔夜祖师在荒芜秋色中尤自倔强的心。
“如果换做是我,一定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低声呢喃着,仿佛在说服自己,告诫自己。
“你们不会。”昭凰的声音幽沉而坚定,她看向云蔚,琥珀色眼眸中闪烁着鼓励与期许,仿佛这个弟子所有情绪的波动,都被收敛在这样沉静而柔和的目光之中。
“可是……他们两个,在外人看起来是那么般配啊。”云蔚失落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涌上心头,她咬紧了嘴唇,才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
自从南疆一别,转眼间已有数月。她听了无殇的话,去认真的考虑对萧陌溪的情感,却慢慢发现,那几乎成了心中的一块禁忌之地。每一次想到那白衣临风的身影,她都会心痛无比。
洛阳城第一美人云蔚姑娘,从前不是一个怯弱哀愁的人,可面对这件事,竟然屡屡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
就算是没日没夜地练习乐技,将自己累到筋疲力尽,那些思念依然会悄无声息的渗进来,侵蚀着她的神髓。
无殇说的不错,她是渴望温暖和保护,渴望有那么一个人将她带离市井中觊觎的目光,带入一片更广阔的天地,也许无形中,她确实将萧陌溪当做某种憧憬和希望的化身。但是,当无意识的期盼与眼前的他重重交叠,当风雨同行远赴南疆,一同经历了种种悲欢与危局后,他已经成为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不管曾经是怎样复杂的心思在支撑着这一份思慕吧,现在的她可以肯定,她是喜欢他的,而自己的这份喜欢,绝不会输给慕霏泠!
隔着外衣,她紧紧揪住了里面的袖口,指甲在手心压下的印痕隐隐刺痛,心中一直以来的阴霾驱散了一些,眼光又不自觉向墙壁上望去,一连片的壁画,仿佛掺杂着血泪的一个个脚印,蜿蜒绵亘,触目惊心。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着:不能有遗憾!不能有遗憾!
“我方才还在想,也许叔夜公子和风语祖师就是你们的前世,是上天注定你们在今生再续未尽之缘。”
昭凰将手指搭在云蔚肩头,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她背着的琵琶上。
“而且,外人的想法有什么关紧,自己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自己的心意吗?云蔚露出一丝桀骜又自嘲的笑意。
她的心意便是喜欢他的。就算她出身低微,没那么温婉守礼,不懂得那么多琴棋书画,容貌上也稍逊于慕霏泠,那也还是喜欢!他们毕竟还没有成婚,她为什么不可以喜欢?!
想到这里,心跳瞬间加快了几分,双颊上晕染开一片嫣红。她抬起头来,迎上昭凰柔和的目光,轻轻却坚定的点了点头。
“师父,你这句话和他真的很像呢。”
这个“他”是谁,两人早已心有默契,再一次提起,已经坦然了许多。
昭凰浅浅一笑,笑容清淡中藏着一丝欣悦,如湖心睡莲悄然绽开。
“或许吧……只是,相似的人未必就是真正适合彼此的人。”
她没有避开,直视着女弟子的眼睛,谈起了那个心中深藏的人。
“我们都有各自想要坚持的东西,也都有自认为最恰当的处理方式,无论让谁去妥协都是极难,既然如此,便放手让对方去做想做的事,或许才是最好。”
她如是说,轻描淡写的一句,云蔚却明白,这其中包含着太多太多当初抉择的艰难,以及对所爱之人的理解与包容。所幸,在时光的磨砺后,师父她看开了,相较于二位祖师,想来也是幸运了许多吧。
直至此时此刻,她们师徒间才真正敞开了心扉,再也没有什么人隔在中间。云蔚发不禁觉得,也唯有在幻音谷这样灵秀的山水中,才能孕育出师父这样温婉慈柔的人,要换做是她,说不定就会像风语祖师那样入了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