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嫣,快来追我呀!抓到我就给你糖葫芦吃!”
“陌溪哥哥,等等我——”
女孩跑到桃树下,似是跑不动了,她怔怔望着前方越跑越远的男孩,嘟起了嘴,一跺脚,便坐在花树下呜呜哭了起来。
“呜呜……陌溪哥哥……欺负小嫣……”
男孩闻声回头,连忙跑了回来,将手中的糖葫芦举到女孩面前:“小嫣别哭啊,我把糖葫芦给你还不行吗——”
“呜呜……小嫣不要了!”女孩赌气,背过身子。
见女孩哭个不停,男孩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小嫣听话,别哭了啊……要不,我带你去市集玩吧?”
“真的……去市集?”女孩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
“嗯,你想要什么,我买给你!前天帮你娘把柴禾扛回来,她硬要给我十文钱,想推都推不掉。正好,给你买了东西,也算我把钱还了她。”
“那可不行,娘给陌溪哥哥的钱小嫣怎么能花。我们只去逛逛,不买东西可以吗?”
“没关系的,你跟我客气什么——”说到一半,见女孩转身要走,男孩忙拉住她,“好啦好啦,都依你还不行吗?”
“嗯,谢谢陌溪哥哥,我们走吧!”桃花树下,女孩破涕为笑,秀美的容颜与满树桃花相映,明媚不可方物。两个孩子便这样拉着手,欢笑着跑远了……
暮色烟雨中的铜驼陌,映着家家户户袅袅升起的炊烟,朦胧而安宁。男孩与女孩并肩坐在花树下,一任细如牛毛的雨丝沾湿他们的衣襟、发梢,却谁都没有说话。
一群顽童从牌坊下跑过,哄笑着打趣:“看啊看啊,小夫妻闹矛盾了哦——”
对这样的玩笑,从前他们是一定会不依不饶的,可这次,却谁都没有动,某种淡淡的悲哀惆怅萦绕着他们。
“陌溪哥哥……明天就要走了吗……”
“嗯,爹来接我们……”
“那你……还会回来吗?……会的吧……燕山……是多远的地方啊……比城外的白云观还远么……”女孩的询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一定会回来的!小嫣你放心!等我成为和爹一样了不起的人物,再回来看你,看王二婶、李大爷、刘叔他们。我还要听白马寺的钟声,看天津桥的晓月,吹洛浦的秋风。最重要的,要回到这里,在漫天桃花下,听着咱们铜驼陌的暮雨,看着袅袅炊烟中的人家……洛阳真美啊,说起来,好像一辈子都看不够似的……”十四岁的孩子,对未来,陡然有了许多美好的憧憬。
“嗯,陌溪哥哥一定要回来!到时候,小嫣再唱歌给你听。我们拉钩,不许反悔哦——”女孩伸出雪白的小手,似乎想到了什么,犹豫一下,又缩回去了。
“怎么了?”男孩的手停在半空中,诧异地望着她。
“娘说,女孩子长大了,样子就会不一样……那时候,陌溪哥哥一定不会认得小嫣的……”小姑娘身子微微一颤,便要哭出来。
“没!怎么会!”男孩连忙否认,他想了想,从贴身的衣襟里摸出一个盒子,“小嫣你快看,这是什么——”
“咦——”女孩接过盒子,打开,“哇——好漂亮啊!”
盒内,一只“蓝花冰”的翡翠镯子静静地躺着,里面的蓝色絮花仿佛湛蓝天空的朵朵流云,在濛濛烟雨中,说不出的纯净清澈。
“漂亮吧,这是我专门为你选的,可是花完了我好几年积攒的押岁钱呢。”男孩笑笑,“这个镯子就送给小嫣留作纪念,这样你就不会忘了我啦,也不用担心我会认不出你,呵呵。”
“那,可是……好!谢谢……陌溪哥哥……”女孩低下头,双颊的红晕,仿佛西天云霞,又似身旁那娇艳的桃花。只是,男孩却没有看到。
多少年了,自从那日陌溪哥哥被他那个高贵威严的父亲带走,已经多少年了……后来,家道败落,父母相继离世,无依无靠的她凭着刺绣手艺,进了绮凤楼,改了名字,从此用心钻研刺绣技法,不再时常出门,更是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往铜驼陌这边来了。
时光,无声地将当年那个爱哭爱闹爱撒娇的小嫣雕琢成今日名冠全城,孤高冷艳的绣娘云蔚姑娘。只是,那只“蓝花冰”的镯子,却是一直戴在她的手腕间,时常提醒着她,这一段深藏在记忆中的温馨。
“九年光阴转瞬即逝,铜驼暮雨中,桃花树下的约定,陌溪哥哥,你还记得多少呢?”洛阳城的微凉夜色中,美丽的绣娘低声喃喃。
云蔚沿着洛河走到天津桥时,已然是四更天了。河边,夜风送来丝丝泥土的气息。蓬勃生机,便在这清新的气味中、无人的夜色里,慢慢滋长了。四时虽然变换,万物虽有枯荣,对生命有所追求、有所期待,总还是幸福的吧……
“你来晚了!”忽然,一个冷峻的声音从桥上传来,惊破了沉静的夜色,也惊醒了云蔚的沉思。
“真是的,这么急做什么啊,平白破了这大好夜色……”她嗔怪着,恢复了往日那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步步踏上了天津桥。凤头履扣在青石板的桥面上,发出“咚咚”的轻响,在这静得出奇的深夜,仿佛时光的悄然流转。
桥中央,一个黑衣人傲然挺立,宽大的斗篷让人看不真切。月华雕刻着他冷峻的线条,却并无丝毫的柔和,风也似乎静止了,四面陡然死寂得让人窒息。这个人,仿佛不属于人世,或许暗夜是更适合他的吧。
感受到这人身边冰冷的气息,云蔚轻轻打了一个寒颤,在他五步开外停下了。
“呵,一切不都在你掌控之中,要急也该是我急不是?”她自嘲地笑笑,“说吧,接下来如何,这恼人的事儿,我可不想拖太久,绮凤楼还要继续做生意呢。”
“哦,你不怕吗?”隔了许久,夜色中方才传来这么一句,声若金石掷地。
“哟,呵呵,真没看出来啊,你还知道怜香惜玉呢!那不如,你放过我好不好啊,这么厉害的人,何苦为难我一个弱女子呢?”她捋过被夜风吹乱的发丝,笑吟吟发问。
“胡言乱语!”
“不过,你确实有别于那些闺阁弱质,临危不乱,着实让我惊讶。”他斟酌着,还是加上了这一句。
“当得‘大侠’这样的称赞,小女子幸何如之?”云蔚却并不领情,冷笑着反唇相讥。
黑衣男子并未理会她语义中的讥嘲之意,而是取出一个瓶子:“把这药水涂抹在嫁衣上,到时交予他,剩下的事,你就不必管了。”
“哦?不必管了?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啊!”云蔚秀美的面庞上第一次露出了怒容。
“我无意为难你们,事成之后,自会与你联络。”男子微微摇头,而声音依旧没有一丝感情。
“是这样啊,那小女子就静候‘大侠’的佳音了哦。”她嘴角滑出一丝冷笑,挑衅般望着对方。
……联络吗,只怕,是灭口吧,我又岂会让你如愿……
“你很聪明,懂得借萧、慕两家保护自己。”男子忽然开口,“可惜我并不想取你性命,你的姑苏之行,只会让我更晚给你解药。”
“啊?!”云蔚大吃一惊,恍惚间,她仿佛觉得这个陌生的黑衣人竟洞悉了自己的全部想法。
“你——洛姨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现在很痛苦!”云蔚猛然抬高了声调,岸边洋槐树上,两只乌鹊受了惊,“扑棱棱”飞向远方。
“是吗,你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那何不早些将嫁衣给他呢,这样就能拿到解药。”男子头也不回,却似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她的愤怒。
“哼,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在洛阳交出嫁衣,萧牧走后,洛姨和我还会有命在吗?”提到那个名字,她心里微微一酸:原来,自己私心里还是期待被他保护的。陌溪哥哥他,一定打得过眼前这个人吧,一定可以!要不要告诉他,让他小心呢,还是……
“告诉你——”她定了定心神,“我和洛姨会一起去姑苏,如果到时候你给的解药有问题——呵呵,鱼死网破罢了,你当我不敢吗?”她澄静如秋水一般的眸子里,蓦然透出坚定的光,仿佛寒风中倔强挺立的牡丹。
“不错,不错。”不经意间,黑衣人转过身,望着洛阳城中最出名的绣娘,缓缓点了点头。
“你——?”两人目光交汇,云蔚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面前的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面容略显清瘦,肤色偏白,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轻抿,周身散发着凛冽之气,仿佛哐然出鞘的宝剑。只是,不知为何,眸中却透出淡淡的孤寂,甚或,有些绝望?
这样一个人,身上不带丝毫的邪恶狰狞之气,为何,一定要置陌溪哥哥,还有她未婚的妻子于死地呢,是有世仇吗,还是,受人所托?
“呵,你终于肯转过身来了。不过,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呢。”一刹那的失神,云蔚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琉璃灯,笑道“不过有一点我猜对了,那就是——看得出来你一定很厉害。”她上前两步,柔和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仿佛一盏照亮灵魂深处的明灯,“那么,用这种暗杀的手法,你心里想必也备受煎熬吧……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住口!”黑衣男子被戳到痛处,猛然大喝一声,目光亮若寒剑,无形的杀气层层溢出。云蔚原本不会武功,被吓得后退半步,手指微微一颤,碧波琉璃灯“哐当”一声掉到地下,摔得粉碎。
“你不会明白的……”仿佛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男子收回目光,眺望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做好你应做之事!”
云蔚望着黑衣少年转身离去,身影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她轻轻叹了口气,收起了那人走时自己面上的盈盈笑意,又恢复了一人独处时的矜持与冷静。只是,她却并没有起身返回的样子,而是在桥边芳草凄美之处,寻了一块大石坐下,取出云纱丝巾,擦拭着手心渗出的冷汗。
其实,面对着那个人,那个可将自己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谁能不怕呢?只是,从十岁起,她便习惯了用这样的笑容来掩盖内心的忧伤惊惶,真正明白自己的,怕是只有洛姨吧。
洛姨,自从父母过世后,便是这世上待自己最好的人了。如若当年没有她的收留,没有她发现自己在刺绣方面的天赋,并且悉心教导,那现在,自己恐怕早已行乞街头,或是因饥寒而不知埋骨何处了吧,又何来这名动洛城的女红手艺呢?
“所以,绝对不能让洛姨有事!”她咬了咬下唇,暗暗下决心。
可是,陌溪哥哥呢,难道要因此害了他吗?
尽管,这九年中他随他的父亲出入风云,经历了许多自己想都未想过的事,或许早已经不记得丰都市的糖葫芦和纸风车,不记得白马寺的钟声,不记得“蓝花冰”的翡翠镯子,也……不再记得自己,不再记得黄昏中,铜驼陌的桃树下那个爱哭爱闹,总是黏着他的小嫣了……但是,陌溪哥哥还是陌溪哥哥,还是那个自己片刻都没有忘记过的陌溪哥哥啊!九年来,自己每日每夜盼的,便是有一天他能骑着白马,在黄昏的微雨中归来,带自己走进绮凤楼外那旖旎的大千世界。可是现在,他真的归来了,却是凌波阁萧护法为新婚妻子而向绮凤楼云蔚姑娘求购嫁衣而来,自己亲手缝制的嫁衣,便要披在那江南第一美人慕小姐身上了……
“我自己,反正今生也活得够了……只是,为了一个或许已经忘了自己的人去连累这世上自己唯一的亲人,值得吗?”
“那个黑衣少年的目标,到底是陌溪哥哥……还是慕家小姐呢?……慕小姐……为什么,每次想起她,我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她家世好,又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容貌……估计也在我之上吧……不过,她女红的手艺一定比不上我……唉,那又有何用呢,我终究只是一个绣娘罢了,就算比那些流落风尘的女儿家稍好一些,也终究是被大户人家所不齿的吧,又怎好与慕阁主家众星捧月的千金小姐相比呢?怎能奢望陌溪哥哥选择我呢?”
洛水之畔,朦胧的月色笼罩着湖蓝衣衫的绝色女子,清冷高华,仿佛洛神临凡。只是,她眸中渐渐升腾起的氤氲水光,她五味杂陈的心绪,却又有谁知呢?
冰轮渐隐,启明初露,一轮红日跳跃着破云而出,在东方布满五彩的朝霞。阳光温柔地驱散河面上的薄雾,轻抚着云蔚被露水打湿的衣衫。
“长夜尽,青天明,日光暖暖的,芳草、花朵上的露珠都盈盈闪光,蜂儿、蝶儿翩翩起舞……真好啊,新的一天,阳光带来新的希望,所有的迷茫,忧伤,不安都消失了……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我也不能逃避,按着自己的心意尽力去做,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将来不会后悔!”
漫天彩霞中,美丽的绣娘展颜微笑,目光渺渺,望向东南方。那儿,那座水云疏柳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