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灵岩山麓。
一场春雨刚过,山间弥散着若有若无的泥土气息,花叶含露,翠竹青葱,几只黄莺婉转啼鸣,愈显得山峰清灵毓秀。翠峰深处,灵岩塔在淡淡曙色中若隐若现,湿滑的山间小径蜿蜒通向山顶,清幽雅致,绝胜仙境。
沿着山间小路向南而行,不多时,便会见到一条浅浅小溪,水面清若琉璃,几尾锦鲤在水中欢快游曳。两岸种满各色香草,繁花似锦,香气袭人。
这里,正是当年西施采种香草的“采香泾”,只是原本荒废多时的古迹,不知何时已被人重新种上了各色奇花异草,风光之美尤胜当年。
而萧牧此时,正是坐在这香草丛中。离开洛阳已有五日,前日回到姑苏,他便急急回了凌波阁所在的太湖三山岛,虽然婚期尚早,已有众多江湖朋友前来道贺,加之又要处理洛阳之行积攒下的派中诸事,竟是到了今日方才得闲。
此刻,他依旧是一袭白衣,长发披散,发间莹莹水珠在熹微的日光下闪光,更衬得他宛如谪仙般清逸出尘。他侧身取过身畔的一架七弦瑶琴,修长的手指随意调理着琴弦,“叮叮”,“铮铮”,虽不成曲调,却是情韵深挚,自成高格。
片刻,琴音清远淳淡,萧牧微微一笑,似乎十分满意。他长身而起,用一只紫玉簪将长发束起,挟了瑶琴,逶迤向西而去。
一路走过继庐亭,迎笑亭,盘折而上便是一片紫竹,观音洞、落红亭正建于此。再向西行,约三百步,则是一座梁代古塔,塔南有一块巨石,状若灵鳌,昂首面向太湖。此处视野开阔,风景极佳,近可赏灵岩山色,远可观浩渺烟波,相传乃是西施望乡之处。
萧牧摄衣在这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将瑶琴横放在膝上。他并未直接开始弹奏,却是将手指压在那七弦之上,仿佛体味着琴中传出的高古韵致,又仿佛沉浸于悠悠往事。渐渐地,他眸中原本清亮的神光变得温文,唇边也溢出浅浅的微笑,仿佛早春时节微风拂过碧绿湖水荡起的层层涟漪。
在这宛若仙境的美景中,萧牧双手忽然轻轻一震,一缕清音从瑶琴上激越而出,随着山风悠悠飘散远方。他左手吟猱绰注,右手托抹勾挑,一按,一拨之间,潇洒随性。信手挥洒之际,琴声受到他内力的激荡,悠悠远去,一时间仿佛和风轻抚,万物知春,正是那流传自春秋时期的古曲《阳春》。清景名曲辉映之中,萧牧仿佛寓情山水的魏晋名士,又带着一丝温情与对尘世的眷恋。
太阳渐渐升了上来,山风温柔地抚弄着,林中的雾气飘荡着散去,漫山翠色如碧浪一般起伏不定。阳光透过紫竹,斑驳投在萧牧的身畔、衣襟上,愈衬得他一袭白衣飘逸出尘。紫竹的叶片伴着和畅的山风,在他身边上下翻飞,好似一个个被琴声吸引的山中仙灵,为这旷世琴曲点上风流的注脚。
花叶上露珠渐晞,融融暖意自大地间缓缓升起,群鸟啼鸣,幼兽奔跑,天籁人籁交相应和,浑然一体。在这醉人的温煦春景中,萧牧微微合上了双眼,曲随心走,感觉五感六识都与青山、修竹、和风、流云融汇在一起,不知何者为我,何处是青山。他右手微微划了个半弧,“铮”,尾音铿然宛若金石,却又袅袅不绝,悠悠荡向远方……
衣袖轻颤,萧牧抖落满身的紫竹叶,缓缓站起身,望着翠峰深处,澄净的眼眸中有着淡淡的期待。
忽然,仿佛应和一般,山峦高处也响起了疏旷的琴音,切切琮琮,泠然高洁,仿佛日光下雪竹琳琅,正是《白雪》。比之萧牧琴曲中的温煦之意,此曲却更为清绝,内敛,万般情愫正像那白雪之下的盎然春意,只待一缕初阳唤醒。
听到此处,萧牧面上笑意更浓,往事如烟,在他心中慢慢汇聚。
男儿千载江湖梦,几番起落,几多悲欢。千帆过尽……幸而,无论何时,在这凡尘俗世之外,松涛流云之中,总有一曲《白雪》悠悠奏响……
九年了,不知不觉离开洛阳已经九年了,此次重回故里,铜驼陌早已物是人非,而自己,也是满面风尘,早已不复当年孩童……
时光流转间,仿佛真的有轮回存在。曾经有时候,恍惚间觉得这一切都是幻梦一场,待得夜尽天明,曙光初露,母亲便会微笑着,扣着床沿将自己从睡梦中唤醒……而自己,还是在铜驼陌的家中。这一切,不过是少年心中的英雄梦罢了……
九年前,十二岁的自己离开洛阳,便跟随武林中声名显赫的父亲处理江湖中的各种纷争。由于本就是庶出的身份,又不在家中长大,家中仆役,江湖豪客那微微异样的眼光便仿佛无形的鞭子,时时驱赶着自己不断奋发。其间种种悲酸,至今也只在心底留下淡淡的记忆,好在,终于得有今日。
三年前,终年积劳,旧伤缠身的父亲病逝,那之后不久,母亲便也追随而去。至此,家中长辈凋零殆尽,而那时的局势……觊觎萧家的几股势力来势汹汹,以吊丧为名汇聚过来。幸而他们彼此之间也嫌隙甚多,这才被自己利用,逐个击破。便是现在想起当时情形,也还是九死一生,实在是赢得侥幸。
数月后,诸事平息,而那时的自己,也是心灰意冷,便遵照父亲生前吩咐,将家中诸人托付予燕山派掌门,一剑、一琴,前往姑苏凌波阁拜访父亲生前的故交慕老阁主。
好像……从那时起,一切都不一样了吧。三年来,心中的压抑、愤懑、不平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从未体验过的宁静平和。终于,可以随心而走,再无羁绊……
那时,初来姑苏的他,道路生疏,未寻到太湖诸岛上的凌波阁,却误打误撞来到这灵岩山麓之下。
密林清泉,薄雾远山,吴越之地的风流景致正可聊慰数年来在刀光剑影、勾心斗角中疲惫不堪的心灵,他沿着山间小路蜿蜒而上,一路游览,不知不觉已是傍晚时分。
天色渐渐暗下来,更有一场潇潇暮雨不期而至,未带雨具的他此时后悔不迭,怎奈此时渔夫浣女尽皆下山归家,欲寻人处宿竟不可得,听着雨丝穿林打叶的“簌簌”声,不禁心中苦笑。
不经意间抬眼望去,深林掩映的山顶,数点昏黄的灯光正在暮色中氤氲着,安宁而温馨,该是一座古刹。他心中一阵庆幸,当即加快步伐,来到了山顶的灵岩寺。
当夜,他便寄宿在这山寺之中,一夜酣眠无梦,却是离开洛阳后从未有过的安宁。
翌日清晨,半梦半醒间,隐隐约约中,他仿佛听得有悠悠琴声飘荡而来,不禁睁开了双眼。
熹微的晨光从竹窗外洒进室内,不远处,可见灵岩塔包裹于流岚之中,伴着那泠泠琴音,婉转鸟鸣,仿佛置身于海外洞天日月。
他亦是精通雅乐之人,此刻于空山之中得遇知音,自是喜不自胜,当即洗漱更衣,便出了房门,欲寻那操琴之人。
昨夜匆忙中,未及细看这座深山古刹,此刻,乍一出门,他便被山寺美景深深吸引,几乎不愿举步了。
寺院内,古柏参天,肃穆庄严。一夜春雨,此刻砚池水涨,几片浮萍在水中微微飘荡,数尾游鱼穿梭其间,颇得濠上之乐。踏上“界清桥”,只见东侧水清,西侧水浊,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向西而行,穿过山顶小园,循着小径再往上登,便是灵岩山的最高处了,那绝妙的琴声也正从此处传来。
沿着青石小阶转过最后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只见苍松翠竹间,琴台之上,一名青衣女子焚香抚琴。她那墨云般的秀发伴着衣带在风中飞舞,清雅高绝,宛若天人。若非长久弹奏显出的指力微微不济,只怕从不相信鬼神之说的萧牧也要将她当做仙女下凡,西施重回故里了。
天地疏旷,也不知过了多久,紫檀香的袅袅烟气中,琴声渐渐舒缓下来,终归于无声。
萧牧仿佛大梦初醒般,骤然回过神来,望着前方女子背影,只觉唐突,不觉面上微微一红,却又不好即刻转身折返。
正在他不知如何进退之际,青衣女子收拾好香炉琴具,起身回转。
那一刻,万千青山尽失颜色。
青衣女子见到阶下有人,却仿佛并不吃惊,只是微微一福,向萧牧淡淡微笑道:“深山之中,得遇知音,妾身幸甚!”
初见霏泠,便是在这早春的灵岩山上。
还记得那一日,他们谈了许多。从瑶琴谈到茶艺、诗赋、古今名士,朝代更迭,彼此都觉得仿佛故友重逢,又仿佛另一个自己,毫无拘束。
正是在那一日,他知道了此山名唤“灵岩”,知道了采香泾、玩月池、长寿亭,也知道了西施与灵岩山的故事。她对于历史,对于天下,都有着自己的看法,绝非一般闺阁弱质可比,亦非江湖中那些豪爽侠女,令他颇为叹服。
临别之时,他教给她一套理气的心法,助她琴艺更为精进,而她则欣然接受,并未因他江湖中人的身份而有丝毫惊讶。
那一日,他们彼此未通姓名,也未相约何日相见,随缘而来,随缘而散。
下山后,他来到了凌波阁,拜见慕老阁主。作为和父亲齐名的南武林领袖人物,这个老人却并没有父亲的威严凌厉,反而更似一个慈爱温和的父亲,每一位属下都仿佛他自己的孩子。难怪,父亲会让自己前来帮助慕伯伯吧,毕竟,江湖并不是单纯的仁义所能驾驭的。
或许是被慕伯伯的仁心所打动,或许是不想再一人漂泊,从那以后,他便留在了凌波阁,做了慕阁主手下的一位护法。
也是自那以后,他常常听慕阁主自豪地聊起他的独生女儿霏泠,听到关于江南第一美人的传闻。直到五个月后,在阁主的六十寿宴上,他听到了熟悉的琴声……
“最爱晓亭东望好,太湖烟水绿沉沉。”[i]
而今,三年时光转瞬即逝,风雨飘摇中,有些东西,终于是可以把握的了。
霏泠……五日之后,我们便可相伴此生了。我为你准备的礼物,相信你定会喜欢……
“哈,在最美丽、最幸福的时刻,与自己所爱之人一同死去,我为你准备的这份礼物,你一定会喜欢!”黑暗中,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带着刻骨的痛楚绝望,而手中,依稀是一枝红烛。
[i]白居易《宿灵岩寺上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