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之地多惆怅,隐匿在暮云深处的衡阳郡,山水为骨,诗酒为魂,就连夜色也总是缠绵悱恻,风月无边。
然而这一晚却颇不平静。
子夜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冲天而起,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惊醒了睡梦中的人们,也惊醒了借宿在城郊船居上的云蔚。
她柔柔惺忪的睡眼,在黑暗中穿好衣物,起身走出后舱,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小渔船已经飘到了江心,四周是重重的雾气,湿湿冷冷的一片,很不舒服。江水在脚边呜咽,江上夜风有些冷,她拉了拉衣襟,微仰着头,凝望着半空里残阳般凄艳的红色烟云,出神。
这凭空而起的大火,不知又要毁了几户人家的生计?天灾人祸,实在太过无情。想到这里,她忽然有所醒悟:现在正是深夜,城中居民早已安寝,哪里会因为用火不慎点着了房子呢?说不定真的是有人蓄意为之。
她揉弄着太阳穴,感到不胜疲乏,忽然听到身后竹帘响动,从后舱里钻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声音脆脆的呼唤她:“姐姐,你不睡了吗?”
“嘘,轻声些,别吵到你爹娘。”云蔚摸摸这个船家小姑娘的头发,与她并肩坐了下来。她的眼睛已经看不大清小姑娘的样子,但黄昏里见她帮着布菜布饭的样子,一定是个大方能干的丫头。
“姐姐,着火的地方好像是福顺客栈呢!”小姑娘声音有些不安,“幸亏姐姐投宿在我们家,没有去客栈。”
“是啊,姐姐运气不错呢。”云蔚笑笑,“你们这里临着湘水,也这么容易失火啊?”
“才不是呢,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火!”
“那就奇怪了。”云蔚想起一路上饥馑遍野,城镇里乞丐窃贼遍布的样子,心里涩涩的发紧。从凌波阁出发前往南疆的时候,一路风霜都有萧陌溪照应,她也看不出什么民情冷暖。等到自己独自上路,这才发现衣食住行样样艰难。尤其是那些舞刀弄剑的江湖人,最近特别多,却又不像凌波阁弟子那样恭敬有礼,经过苍彦下毒后,她每次遇到这样的人都会心惊胆战。
“姐姐,你要到哪里去呢,能不能告诉茵茵?”小姑娘见她不说话,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衣襟。
这随便的一问,云蔚心底却骤然涌现出那张清癯疏旷的面容。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她向他倾吐着自己与陌溪的种种;在这样的月光下,他教她心法武功,让她学会保护自己;最后,在这样的月光下,他抱着酒坛痛饮高歌,消失在永远也打不开的石门之后,却留给她一生都难以磨灭的痛。
这一次,必然要实现他最后的嘱托,将乌木轸子送到乐器店魏老板的手中。
“我要到寒衣巷去,茵茵知道路吗?”云蔚强忍住心中的酸涩,向茵茵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当然啦!”小姑娘一听寒衣巷就兴奋起来,“寒衣巷有一棵好大好大的乌桕树,一到秋天就满树的红叶,可漂亮了,姐姐一定能看到。”
“好,那姐姐明早就去看。”云蔚点点头,看来事情很快就会了结,她心里反而一片空空落落,不知该往何处去。
“姐姐,你觉得我们湘江的夜色漂亮吗?”小姑娘冷不防发问,“很多大哥哥到了这里,都拖长了腔调念什么诗,还哭鼻子呢!爹说他们是不想来这儿,可是,茵茵觉得这里很漂亮啊。”
“他们不是不喜欢这儿,是更想去京城做官。茵茵你还小,长大便懂了。”云蔚拍拍小姑娘的头,目光空茫落向远处,“至于风景嘛——”
眼前一片灰暗迷蒙,除了勉强可以分辨出月亮、山水、房屋外,细微的物件都模糊不清,现在即便是仙山瑶池矗立眼前、绝世仙姝凝笑于侧,她只怕也难看到半分丽色了。
她正不知如何应答茵茵,忽然听到船舱里传来痛苦的呻吟声。
“娘!娘的心痛病又犯了!”
茵茵的声音显得惊惶无措,跳起来就往船舱里跑。云蔚略一愣神,连忙起身紧随其后。
昏暗的船舱中,面色青白的船娘按着胸口,在铺位上辗转呻吟,显然十分痛苦。
“药呢?药没有了吗?”茵茵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她和她的船夫爹爹在舱内翻箱倒柜,却只找到几个空了的药瓶。
云蔚率先冷静下来,“你们别慌。船夫大哥你先将船靠岸,然后快去请郎中!”她将床头油灯塞到船夫手里,将他推出了船舱。
“茵茵,去船头烧热水来,这儿我来看护!”
她紧紧抱住船娘的身体,防止她因为挣扎而压迫了心脉,一面柔声安慰着。
很快,茵茵递上水来,她喂着病人喝下去,船娘这才稍稍平静下来,苍白瘦削的脸上现出一丝病态的红晕。
破晓的时候,郎中终于赶到。云蔚忙了半夜,这才敢稍稍松一口气,她本想上岸寻个清净的地方歇息一下,谁知大夫刚刚开了方子,就听到茵茵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你们怎么了?”云蔚返回船舱,却看见船夫瘫坐在虚弱的妻子身旁,一叠声地叹气,而茵茵跪在地上,抱着郎中的腿,低声哀求着。那大夫斜瞥了这对老实的父女一眼,自顾自哼着小曲儿,收拾着药箱,丝毫不为所动。
“求求你,就赊给我们一副药吧,就一副。”茵茵摇晃着郎中的裤脚。
“小丫头别啰嗦,没钱哪有白吃药的道理?”一脸死相的郎中嫌恶地将裤脚抽出来,“你们诊金已经付的少了!再说,方子也给你们了,筹到钱自己去抓药就是!”
“可是我娘等不了那么久了啊!”
“嘿嘿,那是你家事,敢问与我这郎中有甚关系啊?”
“等等!”眼看着郎中就要跨出舱门,云蔚一侧身拦在门口,“你是大夫,怎可见死不救?”
“大夫也是人不是,要食五谷杂粮啊。”那郎中好整以暇凑上前来,贼兮兮的眼珠乱转,打量着云蔚,“小姐丽质天成,冰雪聪明,想要筹钱怎会不知其法?湘江上的‘芳菲夜’便是个好去处,而且明晚就是中秋“月夕会”的日子,只要小姐有心,嘿嘿,千金万两还不在一夜之间?”
“你住口!”
云蔚刚刚隐约猜到其中所指,那船夫已经噌的一声站了起来,脸上青筋暴起,抬手就是一拳,狠狠打在无良郎中的鼻梁上。
“啊——!”那郎中自然躲不过这铁一般坚硬的拳头,惨叫一声便按着鼻子向后倒去,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你、你们等着,我倒要看看那婆娘怎么活!”郎中拍打着江水,狼狈逃上了岸,还不忘回过头骂骂咧咧。
“姑娘,你千万别放在心上。”船夫回过头来,搓着手向云蔚嗫嚅着道歉,“俺们没照顾好客人,还害你听那腌臜话——”
“船夫大哥你哪里话,本就是小女子多有打扰。”
云蔚轻轻摇了摇头,心下黯然:若是无殇还在的话,他看到有这样无德的医者,不知会有多寒心。就算是笨医仙在这里,他虽然医术不精,也断然不会放下病人不管的。一个月前,大家还开开心心地在一起,聚在水云洞天,虽然说那个时候危机重重,可是丝毫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安过,却没想到,那么快就是各分东西、生离死别。
陌溪哥哥,霏泠姐,笨医仙,你们现在都在哪里?还平安吗?无殇,你到了那边还有酒喝吗?你们都觉得我挺坚强的是吧,可是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过,原来离开你们独自前行的日子,会是这样的茫然无措,困难重重。
夜风拂过云蔚有些失神的眼眸,她下意识伸手触摸发髻,却一愣神呆住了。
本想要拿些首饰当了钱为这对父女渡过难关,这时却才发现,头上除了一只盘发的木簪,已经别无值钱的饰物了。
“也是,转眼间离开苗疆已经多日,身上的盘缠早已用尽,能当的首饰都已经当了。唉,真是眼睛不好了,记忆也跟着不清楚了吗?”云蔚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忽然想到还有一件东西,正要拿出来却突然心生犹豫。
“现在身上剩下的值钱东西也就是那只扇袋了,还是前往的南疆的路上绣的,本想送给陌溪哥哥,作为眼睛看不见前最后的礼物,现在看来,就连这最后一件绣品只怕也保不住了。”她隔着衣衫触摸到扇袋上繁复精巧的花样,眼睛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算了,救人要紧,陌溪哥哥若在,一定也会这样决定。”她看了一眼昏睡中仍然低低呻吟的船娘,暗自打定了主意。
“天亮了,我进城去一趟,药钱的事情就交给我吧。”她深吸一口气收回了思绪,好像害怕自己后悔一般,从一旁的小木桌上飞快取了药方,撩起竹帘就跑出了船舱。
“姐姐,你不可以去那个地方啊!”茵茵抽噎着跟出来,紧紧拉住云蔚的衣袖。
小姑娘的船夫爹爹也连忙赶了出来:“姑娘,俺们咋可以让你再——”
“放心吧,我不是去哪里。”云蔚看了看这对淳朴善良的父女,向他们宽解的一笑,跳到了岸上,“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