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东升西落,带来一天的喧嚣忙乱,临走时,却也带走了白日里的市侩与浮华。暮色四合,湘水畔的衡阳郡又回复了旧日里的靡靡风致,不知何处一缕丝竹袅袅不绝,屈宋的后裔们与自比屈宋的骚客们把盏临风,呢喃着断断续续的歌辞。风中、水中,那浅浅的、忧戚的风雅得了山水酝酿,就如一坛不知年份的老酒,半卷泛黄的书册,愈发的醇香厚重。一不留神就化入了神髓。
湘水畔的楼船虽比不得秦淮的精致,却更加古雅,就连栏柱似乎都淡淡散着熏香;湘水滋养的女子虽比不得秦淮歌姬美貌,却愈发解人,千百种的婉转情思都收在了骨子里,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临湖的药铺里,长须的老板听够了模糊的丝竹,看够了朦胧的花船,这才悠然收回远眺的目光,向着两个一动不动,仿佛对峙一般的客人高声招呼:“二位——今儿可是中秋佳节,若不看诊抓药,本店便打烊了!”
“老板少待。”门口的五旬男子倒是气定神闲,把玩着白玉扳指,似笑非笑地开口,“姑娘若要求医,老夫愿尽绵薄,请吧。”
“微末之事,岂敢劳烦先生?”云蔚一步步退后,背部抵上了药橱,心思电转,急想对策。窗外笙歌隐隐,她手心却已经全是冷汗。
跳河逃走吗?水流太急。要是与他动手,又绝对走不过一招。怪只怪运气实在太差,特意躲到入夜时分,人们都出门赏灯时才出来抓药,竟然还是被这老狐狸发现了。看他今日的架势,不得到针谱武学,是决计不肯罢休了。而今之计,只有先稳住他再做计较。
她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襟,低眉缓步走上前去,怯生生抬眼。“不过小女子倒是另有一事想要劳烦谢先生。凌波阁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强行将我带走,逼我将先生要的东西写出给他,小女子蒲柳弱质难以违抗,谁知此人得寸进尺,竟然又让我服下牵机毒药,听命于他。如今毒发在即,若是先生可以为我解毒,小女子……愿以针谱相换。”
谢岷冷冷看着她凄凄诉说,眉峰一挑:“当真?”
“自然是真!我命在你手,何须作假?”云蔚神色一变,抢声回答,身体微微颤抖,莹莹欲泣。“如若不然,先生何以解释元罡今早要带我一起逃离乔记当铺?我从来但求保命,昔时如此,今日亦然,唯有对不起无殇的托付了。先生是医国圣手,若还是不信,切脉便知。”说完,当真伸出手去。
谢岷身为谢家家主,自然一望便知病情,他见云蔚果然中毒,便信了一两分,又暗自思忖,南疆之事凌波阁确是插手,不由得又信几分。他为针谱之事筹划多年,甚至不惜牺牲亲生儿子,绝不愿看着多年的苦心经营让凌波阁坐收渔利,沉吟片刻,向云蔚一点头,“你带老夫去寻那元罡,随后自然为你解毒。”
“好。”云蔚点头答应,心底长呼一口气,感觉几乎虚脱。她勉强打起精神走在前面,出了药铺,向湘水边走去。
一路上,她暗自祈祷,满心希望元罡还未离开衡阳,然而沿路走去,河上花船来往倒是热闹,然而哪条是救命的小船却根本无法分辨。云蔚即使不回头,也感觉得到身后谢岷已经愈发不耐。刚才为了麻痹他,行险将彩线飞针上的毒刺入手腕,现在新老两种毒药在体内冲撞,她早已觉得四肢酸软头重脚轻,过不了多久,只怕不用谢岷动手,自己就先昏倒在地了。
暗自着急,慌不择路,忽然一阵浓郁的花香袭来,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
“哎呦,你这死丫头还不回去,也不看这几天什么日子,客人都——”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甩着手绢顿足,忽然就愣住了。“美人儿啊,真是美人!”那妇人三角眼里眼珠乱滚,将云蔚从头到脚细细端详,啧啧叹息不止,“可惜啊,不是我家的姑娘,不然一定——”
话说一半,忽然看见一旁谢岷冷峻的表情,那妇人立即便改了口:“啊——我是说不好意思啊,姑娘你的背影太像我家的使唤丫头了,嘿嘿,对不住啊。”她摇着手绢,扭着腰肢,施施然去了。走出十几步外,浓烈花香依然缭绕不去,云蔚鼻翼抽动两下,不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人呢?”面对着谢岷的闻讯,她心思一转,忽然扬手指向河边,刚才妇人离开的地方:“那里!”
笙歌最盛处,挑花门楼上赫然写着三个烫金大字——芳菲夜。
“芳菲夜?”谢岷冷哼一声,“确是此处?”
“先生说呢?”云蔚一偏头,露出熟谙风情的浅笑。在绮凤楼做了多年绣娘,客来客往之间,她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练到炉火纯青,深知这个时候,越是让谢岷摸不清真假,便越能占得先机。
“哼,前面带路。”谢岷心中不屑,却还是举步向前。忽然,身后响起一声清冷的呼唤。
“谢先生。”
在门前众恩客龟奴诧异的目光下,云蔚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门槛,闻声回头,不由得大吃一惊。
阑珊灯火下,黑衣少年的脸色显得愈发苍白,漆黑的瞳中辩不出喜怒,凛冽如冰。数月不见,他的目光中再无曾经那淡淡的孤寂,却似乎增添了一些死寂,游离的视线散落在虚空中,寻不到落点。
也许,这样的眸子本不属于这滚滚红尘。
云蔚呆呆地望着这个改变了她命运的人,她本以为再见他的时候自己会恨怒欲狂,会不顾一切冲上去用彩线飞针和他一较高下,为自己即将失去的光明,也为他将自己带入这无可奈何的宿命,然而,她没有。这一刻,灯火幢幢如百鬼夜行,喧嚣声不绝于耳,她忽然有些明白,这个利剑般的少年根本不会在意自己的恨与复仇,也许在他心中藏着更为深广的仇恨与不甘,就仿佛地底汹涌鼓荡的灼热岩浆,一旦爆发将与天地同灭。
罢了,这个时候哪里有闲心去管别人的闲事?既然他叫住了谢岷,那就是天赐良机!云蔚心一横,转身跑进了锦楼。
“站住!”谢岷怒叱一声,正要追赶,忽然眼前一花,黑衣少年便在眼前站定,微仰着头,望向雕花错落的窗棂,有意无意地拦住去路。中天月悬,洒下薄薄的清辉,落在他肩头,发间,星星点点。
良久,他缓缓地收回目光,无喜无怒的双眸微微收缩,右手轻抬,做了个“请”的姿势。
“先生既有雅兴,一同进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