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巷是衡阳城北的一条小巷子,位置并不难寻,云蔚凭着前一天子渊画给她的地图,很快就来到了巷口。
巷子不深,曲曲折折向内延伸着,依稀看得到最深处的树影。两边是青泥砌成的低矮围墙,住的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门外却收拾得很整齐,看得出是居家过日子的样子。风中送来些饭菜的清香,让原本有些凄清的巷子多了些人气。云蔚径直向里面走着,直到看清了乌桕树在无月的天幕下如伞盖一般的剪影,直到看清了巷底模糊的门楣——魏家乐行。
到了,一切如预先计划中那样顺利,她暗自松了一口气,看看四下无人,便取出手帕一点点擦拭着脸上的伪装。沈若用的材料很好清理,片刻后她就恢复了真容。突然间,几乎是直觉一般她感到后颈发冷,骤然回头,正对上角落里一双荧荧发亮的眼睛。
“什么人!”云蔚一声轻喝,本能般倒退半步,扣上了藏在袖中的彩线飞针。
黑暗中的那双眼睛闪烁了一下,缓缓向前。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暗处浮现出来,借着门口油纸灯的微光,云蔚看清了来人,不由得惊呼出声。
“茵茵?!”
小女孩顺着她的声音缓缓抬头,曾经那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变得呆滞无神,那冷淡的眼光就像在注视着陌生人。雨早已经停了,可她身上的衣服仍是潮潮的贴在身上,也不知在角落里呆了多久。云蔚望着这个十几天前还明丽大方的女孩如今消瘦成这个样子,眼眶不由得湿了,蹲下身去想要摸摸她的脸颊,小姑娘把身子一缩,避开了。
“你……”云蔚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好半天没回过神来,许久才垂下眼睫,轻声道:“茵茵,对不起,我……”
她很想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想问问她的娘亲是怎么死的,这病为什么会来得这么凶,可是终究没有问出口。那些记忆对一个小姑娘而言太过残酷了,她不忍让她再去回想一分一毫。
是她的错啊……
“你想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对吗?姐姐。”
突然间,小女孩出声了,她的嗓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动,她的目光僵直地望着云蔚身后的某处虚空。
“我娘是病死的,当然是病死的!”小姑娘抱着头瑟缩了一下,还是挣扎着躲开云蔚的怀抱,继续说下去,“那天你走后再没有回来,爹爹怕你去那种地方,就进城去找你,结果他连娘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眼睁睁看着娘疼得大喊大叫,眼睁睁看着她扭动着身体挣扎着,最后……眼睁睁看着她吐出最后一口气,眼睁睁看着天黑下来,水蛇在草丛中嘶嘶吐着信子,身边是娘渐渐冰冷僵直的身子。油灯烧完了,四下里一片漆黑,我怕极了,喊爹爹、喊姐姐,可是一夜过去,你们谁都没有回来!”
“快到早上的时候,爹回来了,说你还是进了芳菲夜。那个送药的人也来了,可是还有什么用呢?你后来又让人送钱和食物给我们,那些又有什么用呢?能换得回娘吗?我宁愿一直一直饿肚子,也要娘活转过来!”
“别说了……”云蔚身子一软跌倒在地,掩口抽泣不止。
小姑娘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上前了一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那目光冰冷到完全没有温度,似乎所有歇斯底里的情感都在那一夜中消尽,那不堪回首的一夜!
“姐姐,我是那么的相信你,可是站在河边等了好久你都没有来!太晚了,你不该晚的……”
云蔚听到这声“姐姐”,不知怎么竟然发抖了一下。可是她没有多想,便紧紧抱住了面前瘦小的身子,小姑娘浑身冰凉,没有哭泣,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可是此刻的沉默便是最严厉的责问,她无言以对。
她想帮这对父女,是真心实意地想帮他们啊,为此不惜当掉自己最珍重的东西,可是为什么还是事与愿违?
等等,父女?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讶然抬起头来。
“这么晚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你爹爹呢?”
“爹?他死了啊。前天下大雨的时候到远一点的地方捕鱼,翻船淹死了。”
小姑娘偏着头看着她,一脸麻木的神情,仿佛所说的事情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
“……什么?死、死了?”若说刚听到船娘死讯的时候云蔚是惊骇不敢相信,那么此刻便是恍惚,四周的空气湿冷浊重地压下来,让她几乎难以呼吸。片刻的反应后,她艰难地抬起目光,面前的一双大眼睛明亮却毫无神采,目光一错她便急急避开,不是因为里面的陌生和不信任,而是也许此生她都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这双眸子的主人了。
死亡与绝望,从来都是紧紧相连啊!
云蔚再次将小姑娘抱在怀中,却觉得自己冰冷颤抖的身体再也无法温暖她了,而就在这时,门开了。
挑灯而出的男子十四岁上下,并不算高,面黑而形瘦,罩着一件剪裁粗略的布衣,显得其貌不扬。他见到门前的景况倒也不怎么吃惊,眼珠缓慢地转动着扫视了四周一圈,最后定格在云蔚身上,声音有些生涩地问道:“买乐器?”
“不,我……”云蔚赶忙站起身来,这才想起自己的事情,匆忙抹了泪,“请问可是魏老板?”
男子点了点头算是确认,却没有请他们进去的意思,在门口问道:“什么事?”
“有人托我带一件东西过来。”云蔚看了身旁有些瑟瑟发抖,可依旧神色木然的茵茵一眼,硬起头皮道,“不知可以到里面去说吗?”
男子复又打量了她几眼,似乎在揣度着话语的含义,终于还是让过身将门拉开一人宽度,云蔚道了谢便拉着茵茵走了进去。
店铺内并不算宽敞,却早早升起了火炉,显得十分温暖干燥。云蔚环顾四周,发现从地面到架子上错落塞满了各种乐器,琴筝萧管、琵琶箜篌,还有好多她见也没见过,叫也叫不出名字的。这些乐器的材质从陶土木石到青铜玉石各色不等,被精心打理得纤尘不染,整个屋子散发着一种古雅的气息,浮躁动荡的心神一下子变宁静下来,云蔚感觉到自己又处于可以正常思考的状态了。
房间中没有其他的学徒小工,甚至连一把椅子都没有,自然也就没有人请她座下。云蔚先将茵茵带到火盆边烤衣服,借着这个机会,她仔细打量了房间的角角落落,又观察了魏老板的神色,直到觉得应该没有找错人后,她这才从怀中取出乌木轸子,在掌心停留了一刻,递到魏老板面前。
接下来,不可思议的一幕就发生了。
云蔚眼睁睁看着气息凉薄、甚至说话都没什么表情的中年男子瞳孔一点点放大,用近乎不可思议的表情紧紧瞪着那个小木棒一样的东西,眉心颤抖了几下,嘴唇似乎在呢喃着什么,接着,眼中竟然流出两行泪水!
云蔚被他夸张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渐渐地也跟着有些不好受起来。她心里自然明白这是无殇很重要的东西,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想必也是他的至交一类。最后直到她举得手都有些发酸,对方这才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似乎是想要触摸那个轸子却又害怕亵渎了它,犹豫许久,方才长叹了一口气,颓然放下了手。
“他还好吗?”
“他……已经过世了。”云蔚早已想到会有这句问话,真的说出口时还是心口一阵疼痛。
“嗯……”魏老板移开视线,转而注视着自己的乐器架,慢慢地由下而上,“他既然让你送来这个东西,就说明他已经……”说到一半他便说不下去,平息了许久才缓缓摇了摇头,继续道:“这东西不是给我的,你在这里休息一天,我带你过去吧。”
“不是给你的?”云蔚吃了一惊。
魏老板似乎十分劳累不愿多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细问,席地而坐闭上了眼睛。
“内院东厢有卧榻,你和这小姑娘将就一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