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的时光一晃而过,画舫中大家的举动都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子渊依然像一只小猴子一样到处蹦来蹦去地忙活着上上下下的事务,白苹依旧细致恭谨地服食着,胭脂泪、青葭等一众芳菲夜的美人依然是船上的常客,主舱中依旧是欢歌笑语到天明。
唯一的不同便是沈若的存在。她的假身份是上船来做生意的女行脚商,第一天上船的时候便搬上来一箱子新奇万物,什么陶泥小人、纸扎风车、土埙瑶铃、檀木菩萨像,天南地北的小玩意应有尽有。最有趣的是几个身穿五色绣衣的小木偶,刻得栩栩如生不说,能更能跳丸、掷剑、缘墙倒立,船上的侍从婢女年岁都不大,对这些小玩意儿最感兴趣,七公子便以此为由将沈若留在船上,要她教大家操纵木偶取乐。谢岷雇的那些监视者偶尔靠近大船,看到的就是沈若被围在小甲板中央表演傀儡戏的样子,自然对她没有丝毫的疑心。云蔚总担心她见到芳菲夜的风尘美人会心有不快,时常邀她到后舱坐坐,不过她很快就发现,沈若为人随和大方,无论走到哪里都像一滴水化入了海中,很快就能和大家打成一片。
到了一切准备齐全的那天早上,连绵的秋雨渐渐停了,天空却仍是阴沉沉的,云脚压得很低。河中水位涨了一些,画舫在水面上飘着有些不稳了,七公子便让人将船泊在芳菲夜旁的柳荫中,又着人上岸去采买各项吃穿器用,一车车地运来搬上船去,看上去是要远行的样子。快到正午的时候,申知府换了便装匆匆忙忙赶来辞行,又送了好多礼物,七公子也不客套便收下了,两人一同上岸到城中最大的酒楼吃了饭,当街作揖分别。
到了这个时候,谢岷自然早已得到消息。自从月夕会吃了亏以来,他一直都防着画舫突然离开衡阳,所以早早准备了几艘轻快小船隐蔽待命,这时候倒也不慌不忙地调派人手。只是数天前揽冥宫冥主传信下达了新的密令,所以苍彦带着下属已经离开衡阳,不知往何处去了,谢岷少了最得力的帮手,做事难免束手束脚,等到他好不容易将这些互相不服气的二三流的杀手安排妥当,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七公子和云蔚所在画舫竟然在暮色中拉起了风帆,虽然显得不伦不类,却眼看就要起航了。
船舷边,深衣广袖的清贵公子正在送最后一位客人下船,谢岷远远望去,依稀便是前些日子那个玩傀儡戏的女行脚商,沈若。
而那个他无论如何都要抓到的麻烦女人,此刻正站在他的身旁。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出偷梁换柱的戏码已经在他眼前唱响了。
“公子,沈姐姐,我下船了。”云蔚这个时候俨然便是“沈若”的外形,肩上担着货箱,只要声音和言谈举止上稍稍注意,陌生人绝难看出两人的分别,而她口中的“沈姐姐”,那自然便是一副“晚儿姑娘”装扮的沈若了。
“没骗你吧,姐姐我的手艺还说得过去吧?”沈若含笑看着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唯一的遗憾是身量上云蔚稍稍比她矮了一点,但这点细微的差别莫说是谢岷,只怕连七公子和子渊不注意都会忽略。
“是,沈姐姐最厉害了!”云蔚嫣然一笑,有些依恋地扫过这栖身十余天的画舫,停留在雪白的风帆上,她咬了咬嘴唇,“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你们……多保重,后会无期。”
“嗯,一切小心,我派了人暗中保护你,到了寒衣巷便安全了。”七公子淡淡叮嘱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笑了一声,“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算上今日,你在这儿可不就是待了一十三天?”
“还真是呢……”云蔚愣了愣,不由点头。
“所以我说能够再见,就一定不会是‘后会无期’。”七公子迎着渐起的晚风望向遥远的山峦,连绵的的远山隐没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好似泼墨染就的山水画轴,在无声记取着种种过往。
在风声的推动中,云蔚转身,踏着木板一步步走下船去。已经有些枯黄的柳梢蹭过她的手臂,景致突然有些萧瑟起来,她也觉得一颗心被湘江的水悠悠托着,在细浪间载沉载浮,茫然无着。
“明年中秋,再在这里相见吧。”
舒缓的话语顺着江风送到耳边,云蔚脚下顿了顿,却终究没有回头,径直走了下去。
明年中秋,自己只怕就已经是流落天涯的盲女了吧,还相见什么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纷杂的思绪抛到脑后,向着城中那灯火萧疏的一角走去。寒衣巷,秋风一夜起,万户捣寒衣……那里有无殇说过的乌桕树,应该也有着他最后的牵挂。
暮色中,那纤柔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重重屋宇之后,七公子收回远眺的目光,沉沉叹息着:“那样秋夜飞霜一般的眼睛,真是可惜了呢!”他头也不回,向着身后的虚空吩咐道:“去吧,按我说的去做。既然有人指点她去找寒衣巷的魏老板,那我还真想看看,下次见面她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话音刚落,一个迅捷到几乎看不见的影子便掠向云蔚离开的方向,似乎就是一缕夜风般毫无重量、毫无痕迹。这时候四周喧嚣声渐起,玲珑花界的姑娘们又开始做生意了,宽阔的水面中央花船来往不绝,丝竹声咿咿呀呀不绝于耳,柳荫下的码头却是冷清,像是被繁华遗忘的角落。七公子似乎不愿多呆,叩了两下船舷打破寂静,吩咐道:“开船。”
“是。”随从们一声答应,奢华的画舫便荡开一层水波,缓缓地驶离了河岸,后面数十丈的地方,暮色天然的掩护下,几艘青布遮掩的乌棚船悄悄跟在后面。
“小心些,别让‘尾巴们’跟丢了哦!”为了让谢岷安心,沈若让白苹挑了盏白纱灯,自己欣然站在船边听櫂歌、赏渔火,吸引他的注意,而七公子则径直回身进了船舱。
子渊迎上来帮他脱掉外衣,问道:“公子和晚儿姑娘说了吗?”
“说什么?”七公子扬扬下巴,示意他打开西窗。
“请她帮忙留意啊!”子渊被他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公子来衡阳,可不就是为了查——”
“谁说我是为了那件事?!”七公子霍然转过头来,眸光雪亮凌厉,“你这捕风捉影,妄自揣度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子渊被他突然爆发的怒气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说,赶紧抱着衣服躲了出去。
房门从外面紧紧合上,室内一下黯淡了许多,无人处,七公子双肩松垮下来,两臂撑着方桌抬起头,久久凝视着细颈陶瓶中新插的月桂,也不知过了多久,目光中有点点莹光闪动,随后又渐渐消失。
“你既冷心绝情这么多年,我又何必再把你的事放在心上……”
一句极轻的话语散入凝重的空气中,语调中那淡淡的落寞仿佛泛黄的书页般久远而脆弱,但不知为何,每次翻动却总还能勾起些模糊的影像,每每刻意想要忘记,却无计相回避。
也许吧,鬼使神差一般来到衡阳游玩,潜意识里是存了那份心,想知道些什么的。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有些事情,多年前不是就已经死心了吗?
凉薄阴沉的天光罩在冰冷的面具上,面具后的清俊眼眸紧紧闭着,等到再次睁开的时候,依然是闲散而优雅的,嘴角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那依然是天人一般高高在上的七公子。
万籁俱寂,只有亘古的江风直直闯入窗来,将披散的乌发激四面翻飞,低低呜咽着记取一段段鲜有人知的因果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