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颜听说苏勒来了,心情复杂:这个人被老爷痛骂之后,不知身体有没有妨碍?她又想起他耍赖来家的光景,兴起一点希望:要是他拿出那样本事骗老爷,也许婚事还能告吹。
荆王本来沉着脸,正好发难:“把人叫进来。”
王淮宁也不知道苏勒闹什么把戏。
歌舞停止,来送信的清国武士走进花园来,上气不接下气,说话都带了哭腔:“奴才给王爷磕头,给王老大人、各位王大人磕头。”此刻,他装得无比乖巧。“求王大人帮忙拿个主意,我们贝子……今天出门一趟,回家又犯病了。太医虽说看过了,话里话外总说不成……”
这话一出口,王家满门没几个相信的。苏勒之前那点热闹,大家都有耳闻。荆王毕竟刚才外面回京,倒没有那么深的感触。他计算苏勒的伤势只在将好未好,人家传言他早年受了炮火伤害、痼疾缠身,莫非真的拼死与王家女儿私会,这下累得归西不成?荆王未免联想出许多不堪的情景,目光一扫王淮宁,却见他一本正经,担心苏勒道:“那怎么好?不然请太子殿下的口谕,加派几个御医吧。”
武士生怕荆王插话,连忙道谢,王淮宁招手让一个亲随出去了。武士却不动,预言又止。
“怎么?”王淮宁多少猜到了。
武士只防着王肃,小心看了一眼席上,仍旧不说。
王淮宁想:苏勒必有安排,索性信他一次。他点点头:“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贝子府吧。”
武士千恩万谢,告退而出。
一时间,外面的男子都朝屏风上看。屏风里的女眷更是瞪着欢颜。
欢颜想:苏勒还是装病,好见面商量对策不成?她也有些担心,毕竟苏勒白天的倦色很明显。
王淮宁若无其事,陪荆王说笑一阵。荆王拍拍手,歌舞继续。假如苏勒真有噩耗,他这也算庆贺了。在他的心目中,自然是天地万物都归皇室所有,皇室诸子谁都不及他。天大地大,哪个敢挡他的路,老天也不会轻易饶过?
王淮宁坐在那里想:十年后,还是五年后,荆王不只是做囚徒,还是被赐鸩酒。他斟酌一下,推到一边招手叫烜功:“你带着欢颜回家一趟。”
荆王不饶人:“怎么了?”
王淮宁转身就是谎话:“启禀王爷,固山贝子与臣家这个侄子最谈得来,免不了要他走走。”
荆王哼了一声,又打量烜功容貌,满脸都是讥诮。王淮宁奇怪,我的族亲长得招你厌烦?
烜功知道王淮宁要他护送欢颜见苏勒,叩拜荆王,告退而出。他也闹不清苏勒真假,但是,苏勒不只为了欢颜,另有官场图谋,这一点他还是猜到了,一时惘然……站在他的角度,他宁可苏勒是开始那个样子,散淡爵位,除了欢颜几乎没有其他女子或功业可言。
王肃已经无话可说:等到回到官邸,他也许痛下狠手杖责王淮宁?那有什么用?儿子年纪都快五十岁,明天要去中枢周旋了。
他何尝不是知道皇帝的用意?朝中很多事,不是猜到猜不到,而是猜到也无法扭转局势。
家里的护院还是牵了马车到女眷出入的门边。
欢颜这次机灵,看太太打个手势,就明白自己可以走了。她站起来就走,果然是“义气”的,几个堂姐妹如何菲薄她就不必说了。
步辰鱼在屋子里好笑又好奇:他没想到今天闹这么大,要是荆王让卫兵搜查警戒,诬赖他们图谋行刺怎么办?苏勒又在耍手段了。
那个胖女颇通世路,观察他神色,低声说:“步老板不要担心,家父在户部名下任一小官,倒与荆王说得上话。他也见过我——”
何账房和书生都听见了,表情不同:一个强压喜色,一个玩世不恭。步辰鱼想:难怪你们听说宫里赐宴还敢带我转回来。如果真闹大了,他自己可以蒙面逃跑,就算拉上不会武功的何账房也有七成把握。当然,若是胖女能够轻松解决,他也不必显露功夫,免得外面传来传去,猜出他幕后身份。
胖女知道外面人听不见,索性顺竿爬:“说起来,我们好几次派人到会馆,希望他们代为转达意思,可是步老板没理会——我们几个都有些法子,可以让步老板再去荆王府唱戏,重现当年辉煌。”
鸿瀛班七年前就是因为荆王府那场戏,受到同行嫉妒。这些女子当然是七年前在座的官宦家女儿了,念念至此。步辰鱼略一回想,虽然对她们的无聊不以为然,却真的记起胖女当年的样子——别人都是小孩,她已经二十出头,还是未嫁装扮,煞有介事坐在几个大官诰命的身边,狠命巴结,举止有种自诩才女的人特有的扭捏。这个人也算官宦的女儿,怎么这样可怜?只因为胖了些,便嫁不出去?
对于荆王,步辰鱼当然看不起。但胖女很热心,低声安排起旁边几个少女来。她似乎很在乎“权柄”,竭力做出领头人姿态,少女有的附和她,有的不很服气。
一个姿色平平、举止更加矫揉的少女忽然问:“步老板,你前阵子收了票友徒弟苏勒,他不是要娶王家的女儿做妾么?”
步辰鱼想:你们消息灵通,有时间操心这个,为何不听听民生疾苦?你们这点才气若是拿去规劝父兄,让他们不要是官就贪,不要草菅人命,将你们家里的不义之财稍微捐出一点,让穷人不要读不起书,不要饿死……我也许还会佩服你们。可是,你们忙着生编我和玉无痕龙阳之癖,或者写一部戏女主角像你们自己一样造作,戏中人还个个爱慕她们如公主。这等肉麻,我会看得起么?步辰鱼信口道:“我和票友只谈戏。”
这一句话,是将她们非分之想回绝。
不过,这间屋子正好临近女眷饮宴的一侧,步辰鱼似乎听见有人沿着步道朝花园外面走了。
那大概就是欢颜。
这够无趣的,他们每次见面时机都不合适。
从他为了掩护十一人逃命匆匆赶走她,到此后的闺阁如海、面目模糊,到她名属他的“徒弟”。
偏巧,窗外“当啷”一声响。欢颜不管不顾,就叫了一声:“唉呀,我的银锁!”
荆王在屏风外留心听呢,知道许给苏勒的庶女要走了。他想:七年前你还是个呆呆的小丫头,怎么有本事每次挡我的路?他记起颍河郡王死的那天说的话。那时候风已经起来了,林中卷起一点雪,皇帝单独叫了颍河郡王说几句话。荆王偏偏在树林后听见。然后颍河郡王带着自己的亲兵寻路而去,他在马上还说:“这些年我到东宫看王左丞,偶尔还被太子问起欢颜的事,何况太子于我几乎是养育之恩,效忠东宫是顺理成章的事啊……”
荆王招招手,一个亲兵点头就出去了。
王淮宁这才有点紧张:你还要路上劫杀我的女儿不成?他知道这事可能很小,否则荆王自己的名声更完了。但荆王行事时而恣意,也让人觉得危险。
王肃不能逐客。他明白,荆王拖延许久也是顺道煎熬他的身体……这才叫短兵相接,一分便宜也是便宜。若是明天他体力不支、上不了朝,所谓“顾命大臣”便形同笑话。
荆王反正觉得上当了,就闹一场。明天皇帝若追究王家人为何精神萎顿,当然会责怪他,却也没理由重罚。
欢颜在障蔽旁边找不到,不免推开了一节锦缎,朝步道外面走去。太太派给她的还是白天不中用的婆子,急得想拉她。欢颜哪里肯?她一边找,一边说:“银锁上是我和大叔第一次见面的事,我好不容易叫三省出去托人打的。”
婆子们不知哪个是“大叔”。
步辰鱼却听见欢颜的脚步“刷”、“刷”近了。她还是用奇怪的称呼,一派粗率语调,唯独提及他音调软软。虽然如此,她还是安心跟苏勒出入戏园。想到这里,他觉得不值,一转脸。何账房竟已凑过来,仔细盯着他。步辰鱼更填堵:这位监军心太细了。
欢颜走到窗子底下,她的呼气隔着窗纸几乎触到步辰鱼的脸。步辰鱼皱眉一躲,看窗上影子,欢颜衣冠楚楚,倒是比白天更有风姿。
婆子们低声劝道:“外面还有千岁爷呢……贝子的身子也不好。”
欢颜略一犹豫,却还是一猫腰,认真说:“苏勒么,我见面一定好好道歉和谢他。但是他不会死。”
步辰鱼听她提及苏勒,语气娇憨亲切,更难理解她:你又何必找什么银锁?他虽然反朝廷,却不反对纲常,女子当然该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婆子们说:“一只小锁子不会摔那么远。”
欢颜蹲身说:“可是刚才都没看见啊……你们别担心,我跟你们说,苏勒那个人……厉害着呢!嘿嘿!”
在她想来,苏勒既是帮她挨骂,也算“好汉”。
步辰鱼听得意兴阑珊: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有那么大耐性为他写戏。她早晚会把他忘掉。
欢颜低着头翻草,却又说:“我早就说过,他自己也承认。他会像我写的戏里那样,最后病痛都好掉,荣归故里……”
步辰鱼听了这句,心都漏跳一拍。那些毛毛躁躁、却充满对阴影里的人同情与信心的字句,真是窗外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写的么?一时之间,他仿佛觉得苏勒带着她示威也并非不可原谅:若是苏勒在病中被她说起《樱海记》,却知道她是步党,也是不愿情思错杂、更没礼法能让苏勒放手的。步辰鱼看窗纸外还是没有人影,欢颜还在地上乱找呢。他好像不能说难过,毕竟他们并不熟悉。欢颜的幼稚也不是他能喜欢的。他早就厌倦了那种幼稚依赖的所谓“爱慕”。
欢颜续道:“他自己都说,《碧海明月》写得好像是他。”
步辰鱼心头一松:她只是另外写戏而已,不是说《樱海记》。他记得五贯没有哪部戏叫这个名字。
欢颜却回忆当初的情形:她本想写唐代的阿倍仲麻吕,将“明月不归沉碧海”的悲情结局改成大团圆。可是她越写越偏,终于变成了本朝风格十足的武戏,加的人物太多,索性也不要历史上的名字了,改成新的故事。雷四传话说题目不够别致,她才改成《樱海记》。
步辰鱼简直不想再听下去了,也不想思索。他害怕这个问题纠缠不清。他仿佛看见眼前有种陌生的感觉,再走近一步。他就会陷进去。
欢颜也着急:“怎么还找不到呢?三哥哥和苏勒等太久也不好吧……”
婆子们正要这句话,一个说:“欢哥儿,不然你先出去,我留下给你找。”
欢颜说:“人来人往的,看被人踩丢了……”
三省已经跟到外面,追随烜功,等了许久不知欢颜怎么回事,大着胆子走进来。他不敢接近女眷的坐席,偏巧看见障蔽推开一节,欢颜正在窗下啰嗦。三省不明白家里为何又对欢颜开禁,隐约间竟有担心,于是走过来,隔了好多步站着不动了,低声唤一声:“欢哥儿!”
步辰鱼在屋子里不以为然:那天跟踪的兄弟说,她随身带着小厮,竟然也是真的。
欢颜毫无芥蒂,还招手:“你快来,帮我再找找。”
三省不动。
欢颜信口道:“你最近怎么总不理我了?”
这哪是大家闺秀对小厮的言语?
连屋子里的几个少女都面面相觑:第一,她们都穿着男装。第二,她们都有护院陪同。第三,她们的护院是家中死士,仿了东西厂的法子,除了没有太监之名,根本是一回事。第四,她们对步辰鱼意乱情迷,在世上之上,唯独对他例外……她们都不会跟小厮这么说话。
三省还站在原地,叹息一声,言语是长大不少了:“你啊……”
步辰鱼却听出其中弦外之音,这对主仆很有情义似的。他往后退一步,不关自己的事,也沉下脸。
几个“步党”女子都不知道五贯是谁,当初为了壮大声势,才多选了几篇陌生人的。她们有想起来的:当初王淮宁的儿子说过,有个庶女是傻的。
屋子里没人出声。
欢颜还道:“你呀,真是太不够哥们儿,我们多少天没见面了?”
什么?步辰鱼心想:乱七八糟!
三省想起这些天的种种,更怕太太看出他们拖研久了出事。他觉得荆王虎视眈眈,总想要害人似的,不如让欢颜快点避开省心。
他没办法,学着小时候不懂事的光景逗欢颜一句:“你要是再磨蹭,我回山当和尚去了!”他知道这样欢颜一定会笑,也就好说话了。
欢颜果然撑不住,笑得一身补服乱颤,一摸头,才想起花冠也忘在席上了。
步辰鱼在屋子里听她低声“嘻嘻嘻”、“嘿嘿嘿”,婆子们几乎哭了,三省自己说完怪话、还怕羞恼怒,低声追一句:“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再不去,人也要死了——为什么你总是没个主家样子?”
此时此刻,三省想的是欢颜跳墙挨打的壮举。
欢颜叹一口气,却说:“唉……你这么说,我也过意不去。苏勒也算是一员金光闪闪的好兄弟,虽然不如你我自幼长大,假以时日,我出家以后……罢了,银锁毕竟是我自己的东西,又不是大叔的……可是,这位老妈妈,你得帮我好好找啊。你要是找不着,我就……我就哭了。”
她说话有头没尾。“金光闪闪”出自苏勒自己的典故。出家的事根本没戏,她还要痛快嘴。
三省都不明白她说什么。
步辰鱼站在屋子里不知不觉发笑:怎么?苏勒不想要她了,唬弄她出家好让婚事作废?很快,他明白事情不是那样。苏勒看她的眼神即使不是深情,独占的意思也昭然若揭……苏勒那样性格,恐怕只是随口敷衍她吧。
这一瞬,步辰鱼心头一颤,脸上笑意收敛了。他明白过来:如果欢颜自己愿意,苏勒绝不会提什么“出家”。听现在的意思,欢颜与苏勒曾讨论出家,情绪热火朝天?这说明什么?说明欢颜没有安心接受婚约,她昏头昏脑当苏勒是好人,劝着苏勒一起悔婚呢。步辰鱼难说欣慰,但他的确看明白一件事:世间还有一个认真的孩子,她说喜欢一个人就全心全意喜欢,“金光闪闪”的苏勒也不能让她动摇……也许有一天她会觉得自己今天的想法很傻,发现自己对“大叔”一无所知,可是她这个人对待感情的态度是没问题的。那么,不管将来她真的喜欢上谁,那都是一桩好事。
对于欢颜,步辰鱼想,自己的确有些疑惑,并不一定都与五贯相关。说他好奇也罢,说他苛求于人也罢,每次别人大张旗鼓说喜欢他时,他也会稍微留心、稍微期待:这个人是不是没那么虚伪呢?
证明这一件事,他都觉得世界光明一点,不只是乌糟糟、物欲横流又虚伪的人群。哪怕窗外那个人终归还是错身而过的陌生人。
欢颜不知道步辰鱼近在咫尺,还望着窗纸说:“要是苏勒也没法子,明天换我装死、说神佛必须让我出家行不行?”在苏勒的启发下,她的智谋多了点。
三省道:“你以为写戏呢!”
屋子里的胖女多听了这一声,脸色一变:她记得自己有次驾车经过雷四的客栈,有个小厮在那里讨债,正是三省的嗓音。作者没名气,她当时忘了,但也是“步党”。她控制以外的“步党”。她无声地挪动脚步,朝步辰鱼靠近,端详他的脸。在黑暗中,这非常吃力。她还是看见步辰鱼似喜似嗔的表情。他俨然隔窗对望外面傻兮兮的女子、听架势就没什么文采的女子、王淮宁的女儿、荆王死敌一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