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徐,月落满天。
滟波塘一池春水,波影摇曳,阵阵蛙鸣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细微的跳水声。穿过围栏,“帘风居”外,几株桃树新生的嫩叶在月色下,反射着银白的光泽。纱窗内,透出柔和的烛光,窗纸上人影晃动,不时飘出几句笑语。
“帘风居”的人都在,包括林子昊。上官晚晴未作停顿,依旧独自前行。
华灯初上,花园里呈现出将静未静的奇异气氛。周围树木花影或明或暗,深深浅浅,静默在夜色里。只在星光稍亮时,露出一线轮廓。脚下的石子小路被磨得光滑,犹如一条水银铺就的甬道,绵延至夜幕里。不远处墙内,厨房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想来此时一定是一番热闹景象。但由于距离她尚有一段距离,所以那嘈杂的声音在她听来,却渺渺的好像从天边传来。
整个花园寂静无人。
楚玥用罢午膳流连在花园里,她也懒得去理会他。听紫苏的口气,他并未回过晴芳阁,难道是迷了路。她想一想,随即否定这个可能,即便楚玥对上官府不熟悉,难道,上官家这么多下人不会告诉他。说不定,在自己午睡的时候,紫苏已经出来找过了。
草丛里,虫鸣啾啾,一声接着一声,彼此唱和。因江州为水环绕,所以湿气重。白天尚不觉得,一入夜,空气中便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水气,如烟似雾。行走间,不知不觉露气已经降下,略有些昏昧的花园更显得迷蒙飘渺。
后花园没有,前厅也没有。难道,是因为觉得陌生和无聊,去找楚意了不成。她原本是想出来静一静,散散心,并非只为寻找楚玥而来。可是,走遍大半个上官府,仍不见他的人影。上官晚晴一时气恼,便向西侧院而来。
西侧院是几间客房,专门为拜访而来的客人而设。如今随行而来的楚意等人便居住在此处。东侧院取名翠云轩,是上官天宇的住处。东西侧院中间是坐北朝南的上房,正是上官任承的居所。三处院落之间互相隔着一段距离,彼此并不相连,假山花木错落其间,回廊曲致通幽,沁池从正院前流过,蜿蜒而至翠云轩,汇成一处,便是画眉湖。
上官晚晴一路由后花园过来,走巧径穿过一侧的游廊直至前厅。这次,她自前厅越过后堂,因为有沁池的阻隔,要去西侧院,必先经过正院的位置。令她奇怪的是,虽然前厅那边丫鬟仆从往来不绝,准备晚膳。正院这处却没有半个人影。她环视一周,摇了摇头,不去理会。正要转过弯,望西侧院的方向而去。
忽然,上房内传来低低的争吵声,虽然极力压抑,声响不大,却足以清晰的传入她的耳中。原来,是听见主子争吵,那些下人一早全溜走了。有中年男子夹着怒气的质问:“……她从来就只知你是她的母亲,对你柔顺孝敬,你,你就是这么疼她的?”是上官任承的低吼。
上官晚晴脚步一顿。上官任承是一个涵养极高的人,脸上总是一副儒雅的淡笑,云淡风轻的模样,虽不是世外之人,却有着天下虽大皆在吾俯仰之间的胸襟和气度,甚少动怒。现在言辞气愤,已属罕见。她默立在假山旁,转头静望争吵的方向,思索刚才听到的话中之意。
她从来只知道你是她的母亲。从来只知道……,弦外之音,就是其实并不是她的母亲了?上官晚晴隐隐觉得此事和她有关,便悄然移动脚步,偷偷走到窗下,一听究竟。镂花窗上雪白的窗纸被烛火照出晕黄的光,上官任承清矍的身影显出几分苍老和疲惫。云倩茹微微垂首,侧立一旁。这时,云倩茹镇定启齿,“我并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姐姐她对我只字未提,老爷这样说。真是错怪我了。再说,这桩婚事,也是经过老爷同意了的。这与我疼不疼她,没有关系。”
纸包不住火,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她微笑。
似乎有人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上官任承声音沉痛,“是我,是我误了晴儿一声,我……”一声长叹有道不尽的辛酸和后悔,为时晚矣。
看到上官任承悔不当初,她心里竟莫名的升起一股快意和兴奋的情绪。这是报复的滋味,上官任承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好,可是,结果偏偏不遂人意。她静静的笑,心口却隐隐的作痛。恍惚间,仿若回到从前,她还是原来的她,年幼时母亲的苛求犹清晰在耳畔回响,每一次的借口便是一切都是为了她,殊不知,那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可是,面对要强的母亲,她无力辩驳,直到她十一岁时,一切戛然而止。
再回神时,已是云倩茹软言劝道:“老爷,事已至此,老爷不必内疚,以免伤了身子。况且,今天你也看到了,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晴儿柔弱,说不定,这倒是她的一番造化。”
上官任承余怒未消,“造化?亏你说得出口?”
云倩茹显然怔了一怔,半响颤声道:“老爷,何出此言。难道老爷心疼晴儿。我就不心疼。晴儿虽说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但她自小在我膝下长大,口口声声叫我‘娘亲’,我也不是铁石心肠,难道,这十几年的感情都是假的。我一直将她视如己出,和晚幽一般看待,如今我亦心如刀绞,后悔莫及。怪只怪姐姐,为何连我也瞒了?”
上官任承迟疑道:“你当真事前不知情?”
云倩茹哭道:“老爷,你我夫妻几十年,难道,就如此不信我。再说,凝儿也是我的丫鬟,从小在我身边伺候,我与她情同姐妹,怎会故意害她的孩子?”
“凝儿”上官任承喃喃,继而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我信你就是。”窗上,上官任承的影子顿时高大、模糊起来,上官晚晴身形一动,退到暗黑的墙角里。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上官任承抬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出,直往前厅去了。上官晚晴刚想移动脚步,忽见容姨从一旁走来,暗道:好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不是自己闪得快,正好被她撞个正着。她因见容姨出现的不早不晚,恰在上官任承走远后方才出来,料定她刚才一定也在附近。只是躲得远些罢了,她此时回头张望,见上官任承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才踏上台阶,走进门内。
鬼鬼祟祟,必有蹊跷。
上官晚晴复轻手轻脚来到窗下,只听容姨担心道:“夫人,老爷没有怀疑罢?”
云倩柔此时换了嘴脸,咬牙道:“为了一个贱人生的野种,也值得来兴师问罪。这几年,我能容她已是极限,难不成,她一个下贱坯子,还想踩在晚幽头上去不成。要不是为了姐姐,她进得了楚家做正妻。”
容姨劝道:“夫人,别气着。那小丫头怎么能跟大小姐相比呢。虽然外间都说楚家的门第比林家高,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谁不知道林家如日中天,楚家只不过是一介富户罢了。表面上看,那小丫头占尽了便宜,其实怎么样,大家心里清楚得很。”
云倩茹冷笑道:“别说是大户人家,就连一般的百姓,我都觉得厚待她。若不是为了助姐姐一臂之力,她连这个‘福分’都没有。”她喘口气,接着道,“不过,楚老夫人确实厉害,楚玥今日的表现,差点连我也瞒过了。”
容姨阴恻笑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姨夫人怎么会骗夫人呢。”
云倩茹笑得畅快。“这么一来,既报了当年他负心之仇,又解了我多年的心头之恨,一举两的。若是,就此成全了姐姐,也不枉费我容她这么些年。”
容姨趁机道:“夫人的养育之恩,她自然是要报答的。”
原来如此。
总感觉云倩茹对她的态度并不像她表现的那般亲切,一贯的温言和笑中显得生硬和刻意,隔着一层纱。拨开重重迷雾,却原来,她藏有这样深的恨意和算计。
上官任承负了她。那个女人,一定是凝儿,是上官晚晴的亲生母亲吧。她现在在哪里,云倩茹必定不会轻饶了她。她现在,是远走他乡,还是,已经死了?
午膳时,云倩茹有意无意的观察,是在验证楚玥是否真如云倩柔说得那般。上官任承一直被蒙在鼓里,相信这个女人真的待上官晚晴视如已出。
可是,楚玥表现的天衣无缝,堪称完美,他又是从何得知?既然要瞒,云倩茹自然不会自己说破,徒然给自己惹麻烦。容姨是云倩茹的心腹,自会守口如瓶。难道,是楚家的人无意间泄露了,才惹得上官任承前来问罪?
一层一层的疑问接踵而来。不过,她至少可以肯定,这桩婚事,一定是一个阴谋。而这个阴谋的主导者,就是云倩柔。呀,一不小心,成了别人的棋子了呢。
她冷笑,嘲讽的瞥过一眼,仍悄悄走开。
上官晚晴无意识的走着,不禁替这个女孩感到悲哀。没有得知真相的愤怒,没有意识到前路艰险的畏惧,亦没有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的迷茫。有的,只是沉凉寂静的心境。月华如练,天地一片银白,似铺了一层寒霜,如海般深邃的夜色下,隐隐泛着流波似地幽冷的蓝光。旁有水声喧哗,却是走到了翠云轩旁的画眉湖边,湖边的樱花已渐次开放,繁密的花朵,密密匝匝,挤挤挨挨,或含苞待放,或欲开还闭,将开未开,或肆意盛放,娇羞可人。
风乍起,画眉湖涌起白浪,一波接着一波不断涌向岸边,白浪如堆雪,水声轻叩夜弦,送来竹声萧萧。无意抬头,却见竹荫里,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望着这边,目明如月,却不作声。
“你怎么在这儿?”她轻轻上前,不期然会在这儿碰见他。
楚玥仍兀自不动,衣袍上沾满浓重的露水气息,想来是站在这里很久了。上官晚晴无暇跟他置气,便又上前两步,站在男子对面,复问,“是不是迷路了?”
楚玥向她身旁靠了靠,望向另一边。
上官晚晴疑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上官天宇站在翠云轩的门口,正转过头来看她。以他的姿势判断,定是刚要进门去,听见了她的声音,折转回来的。她讶异,又望了望楚玥。难道,刚才她偷听的时候,他们俩在这里交谈?
上官天宇缓步走出阴影地,青衣如玉,定定望着她,目露悲悯,“晚晴。”
只一声,上官晚晴便已明白,上官天宇已然知道了一切。她露齿一笑,“大哥,你也在这里。”
上官天宇慢慢道,“若是我早知道……”
“大哥”,她猛然出声打断他,转头对楚玥笑道,“你去那边等我,我一会就来。”楚玥轻轻点头,白衣翻动,夜色如霜。待楚玥走远,上官晚晴道,“大哥,这件事与你无关,再说,我也没有那么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上官天宇朝楚玥望去一眼,道:“日暮时,府里就已经传遍了。我也是从小浔子那儿得知一切。”
传遍了,她眉心一皱。
“所以,你就找他以探虚实?”
上官天宇摇摇头,“我本想是找你问清楚。刚出翠云轩,就见他在湖边徘徊,于是,就跟他闲聊几句。然后,你都知道了。”顿一顿,上官天宇激动道,“晚晴,你为何不提早报与我知道?”
她淡淡一笑,“那又如何。大哥若是真心疼我,就帮我一个忙,如何?”
“你说。”
上官晚晴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商议已定,正要转身离开,忽然脚下一软,踩到一个极丝滑柔软的物事,低头,却见素雅一色落于脚边,宝蓝缎面,银色流苏,原来是一枚香囊。她俯身拾起,正是楚玥白天佩戴的那只。想必方才经过时,不小心遗失了。
“那是什么?”上官天宇望着她手中的东西,神色凝重,“拿来我看。”
她不解上官天宇为何如此紧张,递过去道,“一枚香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