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进竹居,便望见楚玥站在斑斑竹影下,焦急地等待她归来。他身后整整齐齐罗列着两排下人,个个整衣肃容,不时的朝外张望。见到她平安回来,众人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不由轻吁一口气。楚玥先是略略怔愣片刻,随即便扑了过来。
“晚晴。”
眼前人影一晃,晚晴只觉得腰上一紧,便被人拦腰抱住。可惜楚玥动作粗鲁,晚晴没有感觉到半分温柔怜惜,反被巨大的力道撞得眉头微拧。这时,等候的一干下人躬身请安,口中齐道:“夫人万福。”
晚晴颔首。她拍了拍楚玥的肩,将他推开,皱了黛眉打量他。楚玥身上仍穿着三日前的衣裳,头发略显凌乱,往日水汪汪的乌黑眼眸亦失去了神采。虽然犹自强打着精神,但仍看得出十分疲倦。望着她,既欢喜,又有些紧张局促。她抬起头,冷冷地扫过众人一眼:“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是怎么照顾公子的?”
丫鬟们见她安然无恙,正在高兴。冷不防见她变了脸色,说话的口气与周身气势均不同以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都愣住了。这时,康儿似早有准备,向前跨一步,道:“回夫人,公子担心夫人,寝食难安,任凭怎么劝都不听,奴婢们……无计可施。”
无计可施?
嘴角划过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她上下打量康儿:“是不是要把玲珑请回来,你就有办法了?”她说得轻描淡写,康儿却浑身一震,腾地跪下,红了眼圈,颤声道:“奴婢无能。”其余众人见状,心知夫人生气,便也知趣地跪倒。片刻间,铺满青石板的院落,黑压压跪了一地人。
衣角一动,楚玥轻轻拉了拉她:“晚晴不生气,玥儿害怕。”
说着,便真的松开手,后退一步,睁着眼睛瞅她,仿佛在打量一个陌生人。晚晴双目微敛,眼中划落一丝不忍和失落。是了,他是从没见过自己这副脸孔的,冷血无情,咄咄逼人。不怪楚玥害怕,下意识的疏远。她何尝在人前表露过真实的自己。
然而,转瞬之后,她抬起头,冲楚玥歉意一笑,拉了他便往回走:“我没有生气。”
她不生气,只是有点厌倦。
一柱香后。
紫苏将一瓢水倒下,顿时升腾起氤氲热气,如烟如雾。少顷,水雾散去,露出一张沉静如霜的面容,“紫苏,你在二夫人那儿,可听到了什么?”晚晴任由紫苏又将一瓢水从头顶泼下来,睁开了眼睛。
自晚晴被关进柴房以后,竹居的丫鬟们也都被关了起来。后来,老夫人顾及楚玥无人照料,便命二夫人先将几个无关紧要的放了,过了一天,康儿、小喜等人也回到了竹居。后来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唯有紫苏和浣绿两个,直到今儿早上才被放出来。
她们俩刚回来没多久,便听人道夫人也被老夫人放了出来。
紫苏被关在下房三天,看守的见不过一群小丫鬟,闲来无事便说长道短,口无遮拦。紫苏已知晓玉儿枉死,只是在强忍着,此刻经她一问,勾起了满腹不甘与怨愤,终是心疼玉儿,含了泪道:“小姐,玉儿是被冤枉的,她平生最恨歪门邪道的伎俩,断不会背地里去害人,何况此事还牵连小姐,玉儿不会糊涂到这种地步。再说她与玲珑无冤无仇,那晚玲珑投毒加害小姐,咱们也是偶然才发现,玉儿人在二夫人那儿,怎么会知道她关在柴房,又怎么会去害她。她,她才不过十二岁啊。”
她嘤嘤地哭泣,眼泪簌簌顺着脸颊滴落到池水里。兔死狐悲,做丫鬟的命难道就这样贱么。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
“二夫人,她怎么下得了狠心?”
晚晴纹丝不动,平静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紫苏,你遇事若再这样哭哭啼啼的,就不要在留我身边了。”轻轻揉弄发丝的手蓦地一顿,周围忽然安静下来。晚晴暗叹,即使不抬头,她也能想像到紫苏此时惊怔的模样。紫苏忠心稳重,大方得体,但是人太善良,远不如浣绿胆大心细,颇有心计手段,“仅仅一个玉儿你就变成这样,若有更难以容忍的事发生,你该如何?”
紫苏聪慧,怔愣之间,便已想通了其中要害,临时自乱阵脚,岂不更遂了别人的意。抬起手背擦干眼泪,恢复了往日的沉着,答道,“小姐放心,奴婢不会让再小姐失望。”
这时,浣绿取了衣服走过来,插嘴道:“紫苏姐姐不要这样想,二夫人这样做,也是为了小姐着想。何况,玉儿跟着咱们的日子不多,现在又去了二夫人身边,她是怎么想的,谁又知道?”
浣绿这话明显偏袒二夫人,让紫苏很不舒服,不由替玉儿辩解,“为小姐着想?这么说,二夫人也认为是小姐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为了替小姐开脱,就舍了玉儿去顶罪?”她语气越发冷硬,“若是真为小姐着想,就该趁早拿了真凶,免得再来祸害别人。”
浣绿脸一红,道:“我只是那么一说罢了,姐姐何必认真。”
紫苏瞅了瞅她,“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不当说,你竟不知?”
浣绿一句话不慎,惹得紫苏不快,连连碰了几个钉子,又见小姐不加阻止,顿觉十分委屈,道了句,“奴婢就知道,小姐是最向着姐姐的,”便低下头,再也不说话了。
紫苏闻见,亦闭了口,默默无语。
这时,晚晴望着眼前缓缓淡去的缥缈云气,道:“浣绿,晚些时候你拿些银两,选一口上等棺材,好好把玉儿安葬了罢。”
浣绿眼神微愣,随即笑道:“小姐果然疼我们。玉儿知道了小姐对她这样好,也会瞑目的。”
浴罢选了一身素服穿上,未施粉黛,清冽的眸子越发黑白分明,如铺了一层薄薄的霜,淡静,微凉,让人望之生寒,不敢直视。康儿等一干下人依然跪在门外走廊下,安静得一动不动。
晚晴坐在厅上,威严地扫视一眼,沉声道:“是不是平日太过放纵你们,一个个全都浑浑噩噩忘记了自己的本份。”康儿垂眼,道:“奴婢不敢。”众人也跟着道,“奴婢不敢。”
晚晴冷笑,“心生不满便要害我性命,千叮万嘱却仍走露风声,明知有人暗藏祸心却知情不报,即便祸事临头还要隐瞒,不知护主。我真不知,你们究竟是我的奴才还是别人的奴才,”她声音凛冽如刀,“我要你们有何用?”
顿了顿,她复道,“便是你们日日伺候的公子,不吃不睡三天,一个无计可施便推脱了事。果真是好得很。”
底下一片寂静,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
“五儿,”她喝了一口茶,叫道。
五儿温顺地俯首,晚晴望着她,“你既看见玲珑意图不轨,为何不及早禀报于我?”
五儿低头,道:“奴婢以为……”
她打断她:“老夫人面前的那一套说辞,就不必再重复了。难不成玲珑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去厨房,会在参汤里加补品?”
五儿略略停顿,便坦然道:“不是。是奴婢深知玲珑有老夫人依仗才有恃无恐,而相比之下夫人软弱可欺,步步退让。因此奴婢想便是告知了夫人也无济于事,说不定夫人不能自保反累及自身,所以奴婢思来想去,决定明哲保身。”
她不禁对不起眼的五儿多看了两眼:“既然要明哲保身,为何后来又说了?”
五儿见已然坦诚,便不再隐瞒:“因为紫苏姐姐对奴婢有恩。奴婢的弟弟病了,奴婢没有钱请大夫,紫苏姐姐知道了,便把自己的体已钱全都给了奴婢。那晚奴婢见紫苏姐姐忧心忡忡,甚是担心夫人,便决定告诉紫苏姐姐实情,也算是报答她的大恩。”
“五儿,我再问你一句,”晚晴盯着她,“若是没有紫苏的恩情,你会说吗?”
五儿眉头都没皱一下,“不会。”她答得干脆,仿佛事情本来就是如此,并没有什么不妥。晚晴听了,并不生气,反而轻轻一笑,便转向跪在最后面的一个,“小忆?”
小忆本就战战兢兢,惊魂未散,此时听到她点名,吓得脸瞬间失了血色,颤抖道,“夫……夫人,小忆……小忆……”,她到现在也没有明白,老夫人心爱的玲珑在她眼皮子下没了,为何还肯放过她。
不过,现在她好像懂了。于夫人来说,她就是个知情不报,背主的叛徒。这样不忠心的奴才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她伏在地上颤抖得像秋风里的一片树叶,良久,才听到夫人压低了声音道,“我给你们每人一次机会,凡是想离开的,现在就可以走,卖身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们。但若是要留下,就必须对我死心踏地,忠心耿耿,一旦被我发现了不好的事情,到时后果自负。”
原来夫人没理会她,小忆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涌上浓浓的悲凉。这时,又听夫人道:“你们有半柱香的时间考虑。”
众人面面相觑,相互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夫人,不知道刚才是否听错了。望罢,各自垂下头沉吟。半柱香的时间一晃而过,终于有两个丫头缓缓地直起身子,“夫人,奴婢……”
“紫苏,”晚晴道,“卖身契还给她们,每人再封十两银子。”
那两个本是府里低等的粗使丫鬟,签了死契,本来赎身无望,只不过是想试一试,没想到夫人一诺千金,竟然答应了,还有银子。不禁喜笑颜开,连连叩头。其它的一见,也纷纷要离开。晚晴一一应允,并封了银子给她们作路费。顷刻间,地上的人走了七七八八,晚晴看了看,余下的寥寥数人中,五儿和小忆居然都还在。
“你们确定要留下来?”她眯了眯双眼。
没有声音,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晚晴笑道:“既然你们都选好了,那么便该我了,”她目光如刀,“康儿和五儿下去各领二十板子,能活着回来我便承认你们。至此小忆,”那声音顿一顿,便道,“撵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