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前日齐王送来的那四位国色天香的女子，槿迁府里已养了不下二十位美姬，据说都是齐王赠送的，那些女子皆住在府里的“揽月阁”中，槿迁偶尔会去“揽月阁”喝酒、听曲，“揽月阁”内大小事务，悉数由小九打点，旁人不得靠近，此中女子也难得出阁，名为侍妾，不过是被槿迁软禁的宠物，而小九能担当这样重的任务，可见槿迁十分器重和信任她。
因槿迁早已目睹了我的真面目，所以此番倒无须整日化丑陋的妆容，更不必戴银质的面具，只尽量避免与府中人见面，小九奉了槿迁的命令，时常送些时令的鲜花、果蔬与我，北齐虽不比楚国地大物博、落英缤纷，但北齐人嗜花如命的性子却是天下少有，槿迁也不例外，每日总会在玉冠边上插一朵芍药花，甚是美艳。
今日小九来的格外早，她穿着束身的浅蓝色薄衫，身材玲珑有致，一头如云的青丝用黑色缎子束着，做了男子打扮，这样一瞧，与槿迁倒是有九分相似了。她手里提着竹篮，篮子里满盛着鲜红的芍药花，我笑盈盈道：“‘兰陵王府’最不缺的就是芍药，槿迁真是爱煞了这花。”
小九心灵手巧地将娇嫩鲜艳的芍药花插在花瓶里，篮子底放着碧玉的瓶子，瓶子里盛的是晨露，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将晨露洒在那些芍药花上，更添了不少妩媚，做完手头的事情，小九开口道：“王爷打小就爱芍药，前年在王宫家宴上，王爷喝多了酒，退席换身衣裳，结果总是不来，公主小姐们就一路寻了过去，哪知王爷竟然在一丛芍药花旁睡着了，雪白的袍子落了不少芍药花，姿容胜仙，许多没见过世面的小姐惊呼着晕了过去，第二日来府上说亲拉媒的人差点没将府里的门槛踏平了。”
槿迁的往事被小九娓娓道来，我听着倒觉得十分有趣，便问她：“那府里为何到现在还不见王妃的踪影呢？”
“那些郡主、小姐们，纵然天姿国色，也比不上王爷的一根手指头，王爷自然是看不上的，所以这婚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上月王爷进宫，就为这事还被明太妃训了一通。”说起槿迁的天姿国色，小九就一脸的慷慨激昂，其实看她的一张脸，跟槿迁那样相像，仿佛一母同胞的姐妹，便忍不住打趣地挑起小九的下巴，细细看了一遍道：“其实你长得倒与槿迁有七八分相似，他一直不肯娶亲，难不成是对你有意思？”
小九的脸“腾”地红了，她不好意思地别开头去，轻声细语道：“王爷一向视我如妹妹，王爷赐号兰陵之前是九王爷，为我取名小九，也是认我做义妹的意思，姑娘怎么这样取笑我？”
“他待你如妹妹，那你呢？可是真心将他视为兄长？”我瞅瞅小九一张脸，忍不住捏捏她绯红的脸颊，她赶紧推退了退，道：“姑娘怎么总是取笑我，我自然是视王爷如亲兄长的，为了他，我死也是可以的。”
“罢了，跟你开玩笑呢！”我大声笑了起来，小九的脸益发红了，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正了生色道：“姑娘总是这样不正经，小九今日就要启程去临安了，一个月后方能回来，姑娘多保重。”
“你去临安做什么？”临安是北齐的军事重地，她一个弱女子，去那个地方会不会太危险了，“临安那样远，北周的骑兵又滋扰不断，你不怕危险吗？”
“王爷的命令，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完成的。”小九凛然道，我止不住摇头，问她：“槿迁派你去做甚？”
“自然是押运粮草，这样重大的任务，王爷从来都只交给我负责。”小九说话时，嘴角不自主地上扬，眼神之中闪烁着傲气与倔强，虽都是不服输的女子，比起小九风风火火的个性，槿迁更加内敛、沉稳，像个深不可测的谜团。
小九的背影笑容在七月如火的骄阳里，浅蓝色的身影，掠起飞花，寂然无声。我暗自祈祷了一句：小九，你可能不知道，槿迁与你一样也是女子，你切莫爱上她，这样的恋情，在人间是禁忌的。
小九离去的当天下去，齐王便派兵将整个“兰陵王府”团团围住，我当发生了什么事，木樨与清商一早就跟随槿迁去了城外的兵营，一时半响也回不来，还是上次的那个宦官，见到是我，倒也十分客气，我问他发生何事？他也不隐瞒，只说是北周的质子已经送到，齐王的意思是让质子待在“兰陵王府”，因为担心质子生事，才派重兵将整个“兰陵王府”保护了起来。
我暗自思忖一番，说是保护，那齐王不过是想束缚槿迁罢了，槿迁功高震主，听说齐王是个小气不能容人的，为了坐稳王位，屡屡朝自己的兄弟、叔父痛下杀手，槿迁一直是他的心头大患，没有除掉槿迁，主要是忌惮北周的骑兵，能抵挡北周的百万雄狮的，北齐境内唯有兰陵王。话虽如此，齐王还是处处提防着槿迁，此番将北周的质子放在槿迁府中，不知是何用意？
及至傍晚时刻，他们三人才回到府中，方一进门，便看见槿迁紧锁着眉头，我迎了上去，替木樨掸去了身上的灰尘，清商狠狠瞪了我一眼，一声未吭。宴席早已摆上，槿迁回屋换了庄重的衣裳，帘子掀开，我见他款款走来，淡紫色的长袍，滚着金边，长袍下摆处绣着大团大团的牡丹花，白玉的冠带，玉冠一侧别了一朵新鲜的芍药花，漆黑崭新的长靴，风度翩翩。
我已知道，北周的质子正是游子陵，他虽然是北周送过来的质子，但身份也是王侯，不排除日后继承王位的可能，按照北齐的礼仪，槿迁准备了宴席为他接风，我一早坐在席上，只为一睹游子陵的真容，这个传说中将统一北方大陆的人，不知究竟是何模样。
帘子被丫头们挑开，一身材高大、身形瘦削的男子缓缓走了进来，丫头们随即放下了帘子，灯影里，我头一次将游子陵的模样瞧得真切，只听身边坐着的槿迁竟然低声说了一句：“是他？”我看槿迁露着惊讶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心里更加狐疑了。
游子陵一身素白的衣裳，一路风尘仆仆、衣裳并不十分整洁，他面色苍白如雪、与婀娜一样，眉心一点朱砂痣，眉眼间流露出一丝倦怠，双唇略薄，一张病容十足的面孔，像是一朵开在深秋的紫菊，染着清霜。
槿迁与身后的小厮耳语了一气，很快小厮就取了他的长剑来，我见她慢慢朝游子陵走去，将长剑在他面前轻划了一道弧线，游子陵手脚之间戴着镣铐便“咣当”两声落在了地上，只听她道：“王子舟车劳顿，不如先去梳洗一番，换身干净的衣裳，我已命人准备好热汤，席上酒菜也凉了，先撤下去热一下吧。”那游子陵一直沉默无话，一双狭长的双目微微闭着，看不见他的眸，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先前我觉得槿迁很神秘，此番看了游子陵，我觉得槿迁简直就是单纯得幼稚。
她朝小厮们打了个手势，席上的好酒好菜顿时就被撤了个精光，丫头领着游子陵去了后堂，槿迁又招呼了她的贴身丫鬟过来，对她道：“去取三王爷落在府里的衣物给王子送去。”
槿迁对那游子陵似乎热情得过分了，我暗暗想着，这感情也不能迸发得这样快吧？难不成她一下子就看中那个神秘莫测的家伙了？清商垂头丧气地坐在我边上，我狠狠踩了他一脚，只见他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压低声音埋怨他：“你怎么这么没用，叫你引诱槿迁，怎么一点起色都没有！”他痛苦摇摇头道：“你没见着吗？我这样的不对她的口味，不然你让木樨去吧。”他方说完，我又狠狠踩了他两脚。
方才的那些酒酿佳肴很快又端了上来，一大碗的鸭煲冒着白呼呼的热气，游子陵在一帮丫头们的簇拥下重新回到了宴席上，只见他换上了一身白绸子的长袍，滚着浅粉色的边，胸前绣着大幅莲花图，头上束了玉冠，青丝被打理的一丝不苟，方才颓唐的模样早已消失无踪影，落座时，竟对槿迁微微一笑，灯影下，容颜还是惨白的很，但比起方才已有了几分血色。
方落座，他便开口问道：“武侯三年的隆冬，王爷可曾去过邙山？”被游子陵这样一问，槿迁举着酒杯的右手顿在了半空中，一双透亮的大眼闪过一丝犹豫，只见游子陵的目光牢牢锁住槿迁，一个浅淡的笑容绽放在他如菊亦如兰的面孔上，狭长的凤目裹着漆黑的瞳孔，双目炯炯有神，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槿迁早已恢复了镇定，将酒杯置于桌案上，缓缓道：“武侯三年，我一直在崂山养病，不曾去过邙山。”
“哦？”游子陵的凤目扫过槿迁如玉的脸孔，沉默一会，似是叹息了一声，遗憾开口道：“方才我见王爷，还以为遇到了故人。”语毕，他将面前的玉液一饮而尽，许是饮酒太急，一杯酒下肚，竟大声咳嗽起来，苍白的面色顿时泛起潮红，槿迁竟越过众人，一把扶住颤抖不已的游子陵，一手搭住他的脉搏，半晌后，只见她眉头轻锁，开口问道：“你可曾受过什么伤？”
“武侯三年受过箭伤。”游子陵艰难回答，咳嗽声不止。
“可是伤的心口？”槿迁复又问了一句，哪知那游子陵竟忽然止住了咳嗽，反手紧紧抓住了槿迁的手，用嘶哑的声音问道：“武侯三年的隆冬，你真的不曾去过邙山？”
“确实不曾。”槿迁礼貌地推开游子陵的手，朝后推开两步，“王子总问我相同的问题，莫非我与王子口中的那位故人果真十分相似吗？”
“不可能的。”游子陵痛苦地摇了摇头，一手紧紧握住自己胸前的衣襟，“若不是你，你怎会知道我的箭伤在胸口处？”
“槿迁不才，略懂医术。”
他们彼此对望了一下，只见游子陵面部的痛苦表情慢慢散开，冷漠重新笼罩了他的面孔，槿迁只微微一笑，吩咐小厮换上清淡的米酒来，又叫人去准备药材。
“王子身患不足之症，又曾受过箭伤，实在不宜饮酒，槿迁倒是疏忽了，淳儿你带人去将府中的烈酒都搬到地窖里去，莫要让王子沾上酒气。”我暗暗感叹，槿迁到底是女子，心细如尘，知那游子陵身患不足之症，嗜酒如命的她竟叫人将府中所有的烈酒都藏到地窖去。那游子陵除了方才开口问武侯三年槿迁可曾去过邙山略有失态之外，此后一直默默寡言，偶尔尝一口米酒，脸色越加苍白起来，只目光还是炯炯有神。
“揽月阁”里养着的二十多位美姬今晚个个打扮得翩若惊鸿，一声令下，全都涌进花厅里来，个别心思重的女子，头上还插了芍药花，显然是为了讨得槿迁的欢心，仙乐靡靡之声飘入空中，衣袂缓缓浮动，如云的水袖交错相引，绚烂美艳。
喝到兴处，槿迁竟然离了席，与那些舞姬一同舞了起来，她身子轻巧、俏媚如燕，酒至微醺，面颊绯红，如桃花绽放，只见她一手抱了一个舞姬，笑语嫣然，淡紫的长袍被粉色的浮云深深围着，宛若画中仙子。
我以手撑着下颚，茫然想着，槿迁必是十分辛苦的吧，分明是女子，却要做男儿打扮，生活犹如做戏，一刻不得安宁。我望了望木樨，只见他目光深沉，鲜少见他有如此神秘的时刻，心竟不由自主疼了一下。
只听“呀”的一声，一面若娇杏，眼带桃花的女子被槿迁深深抱在了怀里，槿迁将手覆在她的面颊之上，用柔情似水的声音对她说道：“今日就由你陪本王赏月到天明吧。”
众人皆是一愣，尤其是游子陵，我见他漆黑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下去，苍白的面孔，如破碎的花瓣，在灯影里摇曳着，辨不出真假。
我眼里的槿迁，还是初见时隔着一道月牙门看见的槿迁，手执长剑在雨中翩然如游龙起舞，紫色剑气划破长空，将那倾盆的大雨都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那时的槿迁，眼里蓄着的是倔强与坚毅，虽吐字若兰却字字铿锵，是个大将军。而眼前的槿迁，怀抱佳人、目光涣散、声音暧昧，却是个闲散富贵的王爷。
花厅里，钟磬和鸣、琴瑟悦耳，芍药花开，吐露芬芳。
一做男儿打扮的女子，怀抱佳人，翩然起舞，醉意朦胧，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