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白雪苍茫,漆黑的枯树枝桠掩藏在干净的积雪里,露着纤细的腰身。马蹄声踏碎枯枝的“噼啪”声犹如除夕夜的爆竹,响彻山野,风声呼啸而过,团团积雪从树冠上落下,发出“啪嗒”的声响。
方才的马蹄声,渐渐靠近,为首的竟是素衣素缟的少年,他胸口早已中了一箭,眼下,正艰难握着缰绳,鲜血在他的胸口慢慢绽放成一朵妖艳的血莲花,而他整个人却犹如一片枯叶,摇摇欲坠。他的身后跟着不少黑衣蒙面的人,那些凶神恶煞之人,手中高高扬着刀剑,似要将前方的男子置于死地!
那少年策马而来,从我身边疾驰而过,猛一转身,我看见他漆黑、深不可测的双眸,似两潭秋水,被他这摄人心魄的眼神望着,我浑身只觉摇摇欲坠,这眼神里蓄着的是仇恨还是绝望,我不知道。
其中一黑衣人又朝少年射了一箭,千钧一发之际,前方隐秘的林子里竟飞出一道闪电,少年身后的箭被那闪电劈开,落在少年身后不远的地方。惊心动魄的场面,我却不能发出声音来,一匹匹黑色的骏马从我的身体里飞驰而过,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从那隐秘的树林里,只见一身披鲜红色披风的人,策着一匹白马朝少年飞驰过来,她有着一头漆黑长发,在身后随意飘舞着,犹如瀑布一般,白马印着她火红的衣裳,而她整个人像是一朵盛开在冰天雪地里的芍药花。细细看她的眉眼,不知是槿迁还是小九?
女子手里握着长弓,三根弓箭蓄势待发,只听“嗖嗖嗖”的响声,三根弓箭从少年耳边呼啸而过,直直射入为首的三个黑衣人胸口,随着几声惨叫,被女子射中的人早已滚落下马,马蹄在瞬间就踏碎了他们的尸体。女子又接连放了几箭,黑衣人系数倒在了冰天雪地里,苍白的积雪迅速掩盖了他们破烂不堪的尸体。
好箭法!我暗自赞叹着!女子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群如狼似虎的黑衣人消灭殆尽,不是槿迁是谁!
正暗自赞叹的时候,一袭红衣的槿迁垫脚立在了白马的马鞍上,轻一旋转,如火红的凤凰一般,在空中高扬着翅膀,那白衣少年本已摇摇欲坠,此刻已被槿迁一把抱在了怀里,我飞身过去,只见少年的面色比大雪还白,一身绸缎的白衣,被枯枝割破了不少地方,胸口的血莲花正不断绽放着。
槿迁微微皱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漆黑的高筒靴子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只听“咔嚓”一声,那长箭的尾端已被削去,只剩下箭头还残留在少年的身体里,少年已经昏死过去,双唇苍白如宣纸,我定定看着少年的眉眼,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却是英气十足,尤其是眉心一点朱砂痣,十分夺目,他是游子陵。
槿迁很快抱着男子来到了一处山洞,我将山洞环顾了一圈,毫不夸张地说,比我的狐狸洞还寒碜。地上除了大堆大堆的枯枝,只剩下一些蝙蝠的尸体,看着十分可怖,只见槿迁迅速点起篝火,从白马背上卸下包袱,很快就在篝火上方架起了一口铁锅,马背上还驮着几只灰兔,以及一张老虎皮。
槿迁将那匕首在篝火上薰了半日,转而撕开游子陵胸前破碎的衣裳,那伤口似已开始溃烂,鲜血汩汩流出来,我蒙着眼睛,只露出一条指缝,怪不得现在的游子陵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原来此前受过那么重的伤,他不叫也不喊,流了这么多血,居然还能活着,果然是条汉子!
槿迁似是十分熟练,没费多大功夫就将残留在游子陵身体里的箭头给取了出来,在拔出的那一霎那,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槿迁绝美的面孔即刻被鲜血染红了,许是剧痛的缘故,游子陵竟然睁开了眼睛,定定望了槿迁一眼,又昏死了过去。
槿迁割开自己的袍子,在沸水里滚了滚,我见到,滚烫的开水将她素白的双手都烫红了,她熟练的替游子陵擦拭了伤口,又涂上一层止血的粉末,忙活了半日,总算喘息一声。滚烫的开水映着她自己血红的脸庞,我见她竟然微微一笑,用方才为游子陵擦拭伤口的碎布,将自己的容颜洗净,重新露出一张冷艳的面孔来。
她将老虎皮盖在游子陵身上,将那篝火燃烧得更旺,她自己却凑近篝火,紧紧裹着自己鲜红的披风,闭目休息起来,篝火上烤着一只灰兔,慢慢发出诱人的香气,槿迁却倦极,头靠着一块光秃秃的巨石,均匀呼吸着,像是睡着了,披风滑了下来,落到她的脚边,寒风鼓进山洞里,将槿迁如云的长发吹了起来。我慢慢走近她,欲将那披风重新盖到她身上去,每每触及,总是空气,怎样也抓不到,试了几次总是徒劳。
槿迁猛睁开眼睛,我与她四目相对着,只见她漆黑的瞳孔,一片澄澈,并没有我的影子,良久,她叹息了一声,将那披风重新裹好,取下架子上的烤兔子,用匕首将兔子肉一片片割开,慢慢咀嚼着,我双手捧着脸颊,坐在一旁看她吃的津津有味,山洞里的血腥气经久不散,可她却浑然不觉,我竟看楞了,槿迁真的是女子吗?虽然此时她做女子打扮,我却全然看不出她是个女子。胸前也并非一马平川,身材玲珑有致,想来,她日日都是用裹胸将自己的胸部紧紧束着的。
睡了醒,醒了又睡,在这堆篝火旁边,我似乎度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槿迁不断添着柴火,那熊熊的烈火,似要燃烧到天边去,隔着一摊篝火,望槿迁的面孔,平白增添了些许温柔,朦朦胧胧,叫我怎样也移不开眼睛。
游子陵一直昏睡着,好不容易脸上有了生气,槿迁赶紧用温热的水替他擦脸。她的手指慢慢在他的脸上游弋着,好像在画一幅美丽的图景,有时她又微微一笑,两颊荡起浅浅的梨涡,她的青丝拂着他的面孔,他却浑然不觉。
百无聊赖之中,望了望洞外的初霁,忽然灵光一闪,我好像是在做梦。梦境那样真实,明知是梦,我却无法醒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游子陵终于睁开了一双凤目,那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失了华彩,只见他艰难地举起右手将槿迁素白的手轻轻握住,缓缓开口道
“在下北周游子陵,请问姑娘芳名。”
“阿九。”槿迁缓缓开口,将游子陵的手重新放进温暖的虎皮里。四围山色似要涌进这小小的山洞里,我只听见洞外,溪水潺潺,似乎云雾初霁。
武侯三年,隆冬,邙山。槿迁自称阿九,救了游子陵一命。
“多谢阿九姑娘救命之恩。”游子陵轻声说着,火光照着他苍白的脸,“敢问阿九姑娘家住何方,子陵日后定当上门亲自谢过。”
槿迁似是楞了一下,旋即笑开,唇角犹如绽放了一朵俏丽的芍药花,“我家住河阳,我叫阿九,不叫阿九姑娘。”
游子陵浅浅笑了,一只惨白的手从虎皮里伸了出来,递给槿迁一块碧色的玉佩,“这是我家传的玉佩,阿九,我把它当做谢礼送给你。”
槿迁将那碧色的玉佩接在手中,看了一眼,脸色突然一凛,双眸闪烁着狐疑,只听她开口问道:“你是王室?”
游子陵亦是一愣,莞尔开口道:“阿九好厉害的眼睛。”他并未隐瞒自己的身世,我有些动容,他是乱世中不得宠的王子,明枪暗箭,不知挨过多少次,却对一个陌生的女子袒露真言,我是该说他真诚,还是该说他痴呢!
槿迁或是阿九,此刻会有一点点后悔吗?她救下的竟然是敌人的儿子,如果她一早就知道游子陵是北周的王室,她还会救他吗?
“如果知道你是北周的王室,我定不会救你了。”我正想着,槿迁已经冷然开口,脸色恢复清冷,那游子陵呆立半晌,一双凤目紧紧盯着槿迁,他问道:“你是齐人?”
“正是。”阿九,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映着火光,我看见她露出一个莫衷一是的笑容来,“我救了你,也可杀了你,你可还有什么遗言?”
“你要杀我?”游子陵似是不信,“阿九,你要杀我?”
“正是。”槿迁已将匕首抵在了游子陵的咽喉上,“现在杀了你,免得你将来杀我们齐国百姓。”
游子陵忽然苦笑一声,只听他道:“你杀了我也好,总好过被自己的兄弟残害,我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怎么会有机会去杀你们齐国的百姓?”
闻言,槿迁似乎有些动容,握着匕首的右手微微颤了一下,“被兄弟残害吗?”她兀自呢喃着,转而开口道:“看来我们也是同病相怜。”
“你?”
“我不杀你,却也不救你。”槿迁将匕首一把扔在地上,“你重伤难治,邙山天寒地冻,时有野兽出没,这把匕首给你防身,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
“阿九!”游子陵撑着自己的身体,许是伤口又裂开了,他的脸色瞬间惨白,“你要走?”
“你想我留?”槿迁转身对着游子陵露出一个倾城的笑容来,“我若留下来,你定活不到下一刻。”
游子陵望着槿迁的笑容,一时呆住,一双凤目炯炯有神。
槿迁捡起地上的包袱,走到洞口时,回身望了望游子陵,对他道了一声珍重。
“阿九,我们还能再见吗?”游子陵忽然大声问了一句,话一出口,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叫我生出许多不忍。
槿迁早已翻身上马,雪白的马匹,印着她如火的裙裾,云雾初霁下,她仰头望了望天,从箭筒里抽出一根箭来,“嗖”得一声,箭已射出,一只黑影从瓦蓝的天空中遥遥堕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槿迁手中,她将手里的猎物朝洞内一掷,朗声说道:
“我是河阳的阿九,我们不会再见了。”一声马嘶,划破长空,马蹄踏起枯枝,槿迁火红的身影迅速消融在苍茫的大雪里。河阳的阿九,槿迁你只告诉他一半实情,你的确是镇守河阳的北齐兰陵王,可人人只知你叫高长恭,字槿迁,哪个知道你还能叫阿九?你是存了心不想让游子陵找到你,料到日后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生死相逼的那一日,槿迁,你会不会后悔今日放了游子陵?
我的耳朵里响起游子陵晚间在席间问槿迁的话。
“武侯三年的隆冬,王爷可曾去过邙山?”
游子陵,你没有认错人,她是阿九,她叫高长恭,字槿迁,是北齐的兰陵王。
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冥冥之中,竟然想起了婀娜那张艳若桃花的脸,也是眉心一点朱砂痣,我在自己的梦里发了一个誓,槿迁、游子陵,我一定不会让你们重蹈婀娜和瑛华的覆辙。我的誓言那样微弱,微弱到我自己都听不清,当初,我也想保护婀娜,可我没有做到,或许命运真的像木樨说的那样,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谁都无法改变,就连我自己的命,我都无法掌控,可我总想尽力试一试。
温暖的阳光从天际洒下,穿过漆黑的枯败枝桠,远处的山涧传来了声声积雪融化的声音,有溪水潺潺声,一点一滴凉透了我的心,春天明明还那样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