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苏备早早起身，收拾妥当之后先到廷尉署集合了人手，当小吏们问起该从何查起的时候，苏备说道：“与其我们去找，不如让他来找我们。”众小吏闻言互相看了看，都不明所以的摇摇头。
半个时辰后，闹市中悬挂起一张告示，引得街上行人都来围观，有人嘟嘟囔囔的念道：“本商号大量征集北地皮货，有货源的商人请到北信义里东数第三号宅院中交易，价格高于市场行情，先到先收，过时不候。”
消息顿时在邺都商人中传播开了，那些专门跑蠕蠕国的商人纷纷雀跃，战乱的年代做生意也担着大风险，谁知道哪次就会横死荒野了？大家都是为了多赚几个养老钱，能一下将存货都出手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不到一个时辰，北信义里的街道上遍布商队，驮载着或多或少的皮货，排成长长的队伍，有几个还因为加塞争先而吵闹动手了。
三号宅院门前，几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都在负责检验皮货，他们验过了皮货之后，大多会表示货物不错，可以交易，不过现在商号正在征调银钱，得等到晚上才能付钱交易。
那些商人顿时着急道：“我是听说现在就能交易才匆忙赶来的，到了门口排了这么长时间队，你们又说得晚上才交易，这不是给别人的生意捣乱吗？”
伙计们忙解释说是因为没想到消息传播的这么快，还以为怎么着也得到明天才有人上门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上面刻着山形的木牌，交给商人们说道：“拿这个信物，请诸位晚上过来。”之后有意无意的问道：“老爷你看，可认得这座西域名山吗？”
商人们听伙计问的古怪，似乎另有深意，大多都反问道：“认得这山如何？不认得又如何？”
伙计就故作神秘的小声答道：“这山的所在是我家主人的故乡，他曾说过若是哪位认得此山，多半就是故国乡亲，这生意嘛，自然是先照顾本国人了。”
商人们顿时眼前一亮，原来里面还有这个门道，忙称谢后接过木牌，赶紧招呼着自己的马队回转，抓紧去四处打听这山的名称和所在地，以至于后面排队的见到前面全是一个模式，机灵的商人都不再排队，而是托关系复制了一个山形，早早的离去到处询问山名去了。
这一天邺都的商人不论胡汉，最时髦的话题就是：“老兄，你看看这牌子上的山，漂亮吧？你能猜出它叫什么名字吗？对！它是西域的！这么说你知道这山名？嗨！你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什么？你问我知道这山名吗？废话！我要是知道还能问你吗？不早就去交易了吗！”
喧嚣繁闹的一天慢慢过去，眼看日头向西低垂，玄武池畔的胡家酒肆也渐渐热闹了起来，这条街可是邺都著名的胡人文化街。
“来吧！胡旋舞跳起来吧！”
店主兴奋的朝台上的舞蹈女郎吆喝了一声，女郎身穿华丽暴露的服装，长长的头发用发带箍紧散在脑后，与一袭红装相对应的金光闪闪的饰物摇动时发出清脆的响声，身上悬着几条色彩缤纷的彩带。
当听到琵琶琴弦发出一串连绵不绝的乐声之后，女郎就将两条雪白的臂膀向上举起，相互交叉着支住手腕上的大金镯子不向下滑落，再听到三声清脆的鼓声响彻舞台，只见女郎的身体开始急速旋转，带动飘飘的长发、身上的彩带与艳丽的红装都化作几道颜色各异的光芒，刺激着食客的眼球，但最吸引人的，还是两个同样旋转不停的金镯所化成的金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到食客们有些审美疲劳了，才听到又是三声同样的鼓声传来，舞胡旋的女郎便打开双手，一个伸展开来，另一个蜷曲在耳边，渐渐减慢速度，当彩带与红裙都开始下垂的时候，琵琶弦再弹出一段行云流水的乐声，女郎的动作戛然而止，在台上躬身朝众食客行礼道谢，俯下身的时候，胸前两个硕大白皙的玉峰让食客中的好色之徒咋舌不已。
舞蹈跳完，店主张罗着赶紧给客人们上菜，胡商对于这种安排都比较满意，愉悦了身心，也省却了等待时的厌烦，这也是这家店为什么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
胡商们边吃边聊，马上就有人谈起了今天城中最热门的话题，这一说起众人都来了兴致，纷纷插言，场面颇为混乱。
“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山吗？听说是西域的！”
“你知道的我也知道，你不知道的别人都不知道，知道的早就不在这儿吃酒饭了！”
“嗨！我也就是不甘心！这生意做的！不是在货物上输给了别家，却输在这种不相干的事情上，真是让人憋气！”
“这家商号肯定是新开的，什么照顾同乡人？生意场上无父子！这话没听过吗？同乡人就不骗人了？滑天下之大稽！”
“是啊！我还就赌这口气了，非要弄明白这山究竟是什么名字！不为赚钱！只为不做冤死鬼！！有谁知道？”自然是没人答话。
在后厨忙活的店主听到前面众人吵嚷，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忙赶到前头一看，却见众人都举着同样的木牌，脸现迷茫询问之色。
店主不由得好奇起来，走过去笑着对一位相熟的胡商说道：“何老爷，这宝贝借给小老儿看看成不成？我也想瞧瞧是什么东西让大家都琢磨不明白。”
姓何的胡商摇头道：“店主是土生土长的魏国人，哪能知道这西域的山名呢？”说归说，反正如今这木牌已经无用，便递给店主说道：“看看吧，这玩意折腾了我们一整天了。”
店主陪笑着接过，仔细看了半天，脸现思索之色，手指挠着下巴迟疑的说道：“……这座山……”
众人一看店主的表情，都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希望似的，一个个盯着店主的嘴型，等他下一句话说出口。
等了半天，店主却撇着嘴摇头道：“不是……应该是我记错了吧……”众人同时“嘿”了一声，本来撅起的屁股又重重落回座位，几个耐不住的还埋怨店主道：“你这老东西！不知道就不知道，还装一副怪模怪样的骗人！”
只有少数几个察言观色，发现店主在说记错了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出现记错了的表情，而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显得对这山并不陌生，只是有些话不想说出口。
众人吃罢了饭渐渐散去，只剩下三个人仍然坐在座位上不走，彼此互相看看说道：“看来大家都看出了点东西，那就不用藏着掖着了，这样吧，我出三个金币，买店主的话，你两位就请回吧。”
另外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不忿的回道：“我出五个！你走！”
剩下的一个做和事老说道：“还不知道生意做不做的成，先花了不少钱出去，这可不是咱西域人的经营之道啊，我看这样吧，咱们三个一起听，反正那家要收的货多，我想三家的货他都收了也不是没可能的事，而且还不用伤和气，二位看如何呢？”
其余两个也乐得此时不花金币，都点点头道：“好，就依你！”都向堂倌招呼道：“去叫店主过来。”
店主再过来时，那三人说道：“老店主，我们知道你其实是认得那山的，即使不能肯定也请你告诉我们，我们可都是你的老主顾了！你说呢？”
店主听到三人有软有硬的话头，迟疑了片刻答道：“三位火眼金睛，小老儿一句谎话还是被三位看出来了，小老儿不说不是有意隐瞒，而是那是一段我幼年的伤心事，不想提起罢了。”
三人一听，知道果然被自己猜对了，都聚精会神的听店主往下说，只听店主说道：“三位老爷以为小老儿是哪里人？魏国人？不是的……小老儿是焉耆人，幼年的时候故乡遭了大灾，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才随父母到魏国来的，那时候两魏还没有分裂……”
三人中性急的忙拦阻道：“店主啊，你别抖那些无边无际的旧事，我们就想知道这山究竟叫什么名字！”
店主陪笑道：“是我的疏忽，这人岁数一大就爱话痨，几位别介意啊，这山啊，是焉耆南部的一座大山，这山的神奇之处在于它常常自己喷火冒烟，把鸡子磕碎在石头上，不等流下去就已经烫熟了，而山上的石子也有治病的奇效，身上有淤血之类的伤痛，用石子按摩几天就会痊愈，所以我们管它叫阿莫羯山，意思就是出神砂之处。”
三人顿时一跃而起，冲出食肆跳上马背，冲店主说了一句：“饭钱下次再结！”就打马往北信义里的商户赶去。
适才三人说的好好的，此时却唯恐落后于别人，将马鞭抽的啪啪作响，直朝目的地一路疾奔。
赶到大宅院门前，却见门户大开，寂静无声，三人诧异的互望一眼，到底不甘心就此作罢，互相壮壮胆，一起走进宅院中。
夜静风凉，宅院深深，几声不知名的夜鸟啼叫，堆积在角落中的积雪仍然未化，三人强撑着胆子敲响了正堂的大门，只听咚咚声远远的传出去，却没有任何回音，除了风声萧瑟之外，就只能听到他们自己的心脏噗通噗通的跳动作响。
突然不知是什么东西一声尖叫，三人被这里的环境吓得屁滚尿流，一起转身朝宅院外奔逃，适才是唯恐落后进院，现在却是深恐落后出院，一顿折腾，三人连滚带爬的跨上马背，逃离了这处诡异的大宅。
早些时候，就在这座大宅中。
苏备眼看一日将近，又是白忙一场，正在无奈叹息之际，突然听到门外有人说道：“你们这里收皮货是吗？”
廷尉属吏假扮的伙计答道：“没错，收获的规矩你知道？”
来人道：“知道，不就是问一座山吗，我家老爷的故乡就在那座山脚下，只是老爷年纪大了，不能亲自过来，还得请你们过去交易才行。”
属吏不敢做主，忙回屋告知苏备详情，苏备点头说道：“你去问清他家的位置，我们过去也不妨。”
属吏问明白后回话说：“苏大人，他说他家在宣化里，那不就是太庙的位置附近吗？离咱们可够远的，眼看就出城了。”
苏备点头道：“不妨事，我带着两人随他去，你们回廷尉署备个案就是了。”
人员分为两拨，各自行动，苏备与属吏随来人一路南行，来到位于朱明门东北方的宣化里的一处宅院门前。
领路人叩响宅门，马上就有人应声道：“来了，来了，别敲了。”打开门后看见来人说道：“老爷刚还催呢，你可算把人带来了。”
领路人笑道：“不用担心，咱们看中的东西还有不乖乖听话的吗？”
苏备闻言微微一怔，这口吻可不似是做生意的人说话啊……心下警惕起来，冲两个属吏打了个眼色。
几人进入宅院后，苏备想掏出札记将环境记录下来，不料向怀中一摸却摸了个空，哪有半分札记的踪影？
是失落在路上了？还是忘在家中了？此时苏备也顾不得细细思索，便随着引路人走进了正堂中。
正堂的布置颇为典雅，魏风与西域异趣巧妙的结合在一起，单从布置上看起来，不像做生意的，反倒是像一个外国使节的宅院一般。
等了片刻，便有仆人奉上饮食，苏备抬头说道：“还是请你家主人快些出来吧，生意赶早不赶晚啊。”
仆人答应一声进去传话，出来之后说道：“还得请几位多等一会儿，我家主人刚服过药，一个时辰之内不能移动，现在已过了半个时辰，还请几位少待吧。”
这却无可奈何了，只得客随主便，房中炭火烧的实在旺盛，不一会儿，就热的三人额头冒汗，口干舌燥，两个属吏实在耐不住了，脱去长袍，端起水杯，咚咚咚的一饮而尽，苏备也是口渴的很，算了算时辰，还有两柱香的功夫，终于也忍不下去，将杯中水喝了一半……
梦里不知时日过。
当苏备再次转醒的时候，已是月在中天之际，他缓慢的睁开双眼，突然感觉自己似乎被扒得精光，手足也都固定住，整个人被捆绑在一张铁皮平台上。
惊惶中侧头看去，旁边台上绑的则是自己带来的两个属吏，二人兀自昏睡未醒，他不由得在心中哀叹一声：“着了贼子的道儿了！”
正在此时，大门被人推开，一个身穿库直武士服装的人走了进来，罩在铁面后的嘴发出声音道：“哼哼，你们以为能逃得出我指掌之中吗？”
苏备望着来人叹了口气，此人正是当日在山间袭击他们的那人，原来对方一直没有放弃追踪自己，而自己的一番设计都被对方反利用，此处成了自己的葬身之所，对于这种死法，如此讽刺的结局，苏备从未料到会落到一向谨慎的自己身上。
只听那人冷笑着，抽出腰间的弯刀，一刀一个，准确无误的刺穿了那两名仍在睡梦中的属吏的心脏，紧接着他将刀抽出来，在属吏身体上抹干了血迹，又晃着刀锋来到苏备身边，低头俯视着苏备的脸孔。
苏备知道大势已去，但仍然不想放弃努力，挣扎着说道：“我如今已必然死在你手，盼你让我死个明白，不要到了阴世还得做个糊涂鬼！”
库直武士不停的冷笑着，听苏备说完后，想了想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苏备说道：“你是谁？你们和那座假庵堂的那些尼姑有什么关系？那座山又是什么山？你一直在跟着我们吗？”
武士不耐烦的说道：“你的问题太多了，我没有义务跟一个死人讲那么多，我只对你说一点，你们这些爬虫，别想与我们对抗，你们太弱了，我们随便出来一人，都能将你们捏得粉碎。”
苏备抓住对方答话的要点问道：“你们？你们有很多人吗？做出这些事情究竟有什么目的？”
武士却不再搭理他的问题，将刀尖直竖在苏备心口的位置，冷冷的说道：“别问了，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下辈子再琢磨吧！！”
刀尖蓦地刺入苏备的胸腔，他的身体在巨大的刺痛下，顿时发出阵阵痉挛，鲜血飞出老高，直喷在屋顶上，连那武士的兜鍪上也被溅到了不少，只听他啧啧连声道：“好脏！好脏！这个老东西，你死了还要累我洗盔甲吗？”
说着话，将刀尖猛地拔出，鲜血也随之大量涌出，流了半晌，终于渐渐停止了，而此时的苏备早已一命归西，身体也随之渐渐变凉了。
库直武士将弯刀在苏备身上抹净，朝里间喊道：“办完了，你出来看看吧！”
由远而近的一点幽光闪现，一个黑袍人随之走了出来，他谨慎的伸手在三人鼻下与脉搏间都试了试，才点头道：“的确死了……你这次总算没有办砸……”
库直武士发出一阵尴尬的嘿嘿声笑道：“道荣，你说的也太过分了，我不过是上次伏击失败了而已，怎么就给我叩这个大帽子。”
身穿黑袍的道荣说道：“今后我须按照大主人的吩咐，大量减少行动量，如果有事就得多靠你与那女人为大主人效力了，但你这种毛躁的性格可不是办事该有的。”
库直武士似乎对道荣十分惧怕，诺诺的答道：“你放心吧，我会改了毛病的。”
道荣叹了口气道：“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若不是看你与高家有怨仇，而且身在军中的份上，真是不愿用你这种性格的人。”
库直武士尴尬的说道：“我也不说什么大话，你就等着看我的行动吧。”
道荣默默无言，回头望着三具尸体说道：“泡在缸里化了吧，也算是大主人为他们超度一场。”
明亮的月光被遮蔽在云层中，天地间一片昏暗，瑟瑟的冷风吹过，夹杂着屋中的血腥味，所有的冤屈被一股脑的丢进了黑色陶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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