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请假
鹭江市离桃林工业区约三十几里路，乘汽车半个小时就到了。谁知这次来真不是时候，正巧工地上出了一起大事故，当他来到刚造起来的新办公楼时，只见办公楼下停了好几辆黑色的小汽车和吉普车，办公楼走廊上进进出出都是人，一些穿着大脚裤的本地农妇哭哭啼啼地被带进办公室去。原来是厂里为了建造厂房缺少砖瓦，在工地后面办了一个砖瓦厂，今天早晨不想因那砖瓦厂突然倒塌，里面压进了五个人，全都死了。其中一个还是砖瓦厂的干部。这些刚刚哭哭啼啼进去的正是厂里叫来的死难者家属。门前停着的小汽车都是市里接到报告来现场处理事故的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和总工会等人。家良怀着同情和吃惊的心情，拥进去看看，见屋子里五六个包着头巾穿着斜襟小袄和大裤管裤子的农妇，一个个在那里掩面痛哭。劳资科长叶琴正在她们身旁劝慰她们，筹备处主任江部长在一个会议室里正向公检法来现场视察的干部们介绍出事经过情况。家良再不找他们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找他们去请什么假，那是太不识相了。他们也没有功夫来处理你请假的事情。他钻进去在人们背后不让江部长和叶科长看到，到工地出事现场悄悄地看了一下，见五个被厂房压死的人，悲惨地躺在一个草棚子的泥地上，其中两个还是年轻的姑娘，穿着旧花布衣裳，脚上还沾着泥巴，面色蜡黄。家良心中十分难过，这五个农民工晚上再也回不了家，从此长辞了他们的亲人，叫他们的亲人会有多么难过！比起他们来自己是多么的幸运！起码还活着。自己过去为调换工种，为调回家乡，几次三番向领导闹，感到是多么的不应该。心里十分惭愧。连中饭也没有吃就坐公交车悄悄地回市区机械厂来了。
一个礼拜后他再去办公楼找厂领导，这次很顺利的找到了他们，家良说明来意后红着面孔把报告递上去，江部长看了报告笑笑说，“恭喜你呀，回来莫忘了带喜糖来呀！”说着他把报告递给劳资科的叶科长。
原来按规定，在培训期间是不好请假的，家良就撒了个谎，说是要回去结婚，其实其时雪梅才十六岁，她还正在学校里读书，结什么婚呀。
他的假就这样请准了。这时劳资科长叶琴看了家良的报告望着家良说，“你爱人在家是干什么的？是个中学生？还没有工作？好啊，包家良同志，那你就把她带到我们厂来工作吧！我们这里员工正不够呢。她想学化工还是学电工随便她挑。你来时一定要把她带来哦！”包家良红着脸对她微笑了一下，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他心里说，“想也没有想过。雪梅还那么小，如果再叫她来，我这辈子不就真正回不去了？”
但是几十年后他想想，当时他若听组织上安排，把雪梅带到鹭江去其实并不坏，他和雪梅不但能早十年团聚在一起，享受那青春美好温馨幸福的年轻夫妻的家庭生活，他们当时经济上也不会那样的拮据了，而且还可以帮助一点家里。以后包家良的生活道路也会顺利得多。
可惜，世人往往把直路当作弯路，把弯路当作直路。把家乡当作天堂。把异乡当作地狱。人家的好意听不进去，以致生生错过了大好机会，放弃了眼前的幸福。而后来他如愿以偿地调回家乡来后，并没有原来想像的那么好，一度，因为为厂里生产提点意见，被领导当作钉子看待，把几年努力争取来的的一些职务也全被撸得精光，工资也掉了好几级。再说后来雪梅调到厂里当了一个厂医，退休时工资比在医院里差了一大截，和一般工人一样。六年大学等于白读。还是在鹭江的好。鹭江气候暖和，水果又很多，后来改革开放也比老家早得多，如果当折让雪梅到鹭江有什么不好？古人说大丈夫志在四方，自古成大事者，是不顾地域远近，异乡本乡的。一个人如果总是离不开家，那他的前途是有限的。老躲在屋檐下的麻雀能有多大出息呢？这是后话。
这时他看看江部长在批条上写着：“同意请假，路费自理”的字样，假期是批准了，可是如何回去呢？
还在进厂时早就听说了，在学徒期间，是不能请假的，这对于他这个退伍军人已经是特殊照顾的了。当年不愿意留在鹭江，这也就是一个重要的原因，现在不就这样了嘛？准了你的假，这么远的地方，你怎么回去呢？要是在家乡附近的城市。比如上海杭州，那回家不过十元八元钱，半天一天就到了，可这里离家乡远隔三个省呀，火车要乘三天三夜，一张火车票就得十八元，加上加快，来回得要四十多元，当时他的工资才三十元，这就要一个多月的工资了，还有路上的吃的。再说四年没有回去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特别是去师傅家，如今回去，不是一般徒弟身份了。师傅家又有一大堆孩子，不要买点东西去？要买点礼物，若买五六斤桂圆七八斤糖，这就要十多元呀，而再要买糖果饼干之类的东西，这就得二十几元了，现在自己身上就只有这个月拿来的工资三十钱，这就是说单是做回来的路费还不够。甭说买东西了，那如何回去呢？唯一的办法是借，但是向公家已预支了一个月工资，不能借了。向同志借？同在机械厂培训的两个工友，他们虽比自己多了二元钱，可是有的家里有负担，有的在谈恋爱，那三十二元的工资也是紧巴巴的只够自己用，那有钱借给他呢？
这时他想到了在这里鹭江当兵的同村老乡翟安定，还是当年和他一起入伍的。在鹭江的这个老乡是现在厂里的动力培训队周队长，当年复员大队的中队长告诉他的。周队长一次看了他的档案后对他说：“包家良，你是浙江东海石桥乡的人，当年我们炮连里也有一个东海高桥乡的战士。家良问他他叫啥名字？他告诉他叫翟安定，当时家良高兴地告诉他说：啊，那是我同村的老乡呀，后来他写信去问他，翟安定写了回信来，果然在那里当电话班长。前不久他来信告诉他，他现在已调鹭江大学海军体训队练举重，他说他本想来看看他，因训练很紧张所以没有来，现在家良突然想起他来，他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只有他是唯一的一个乡亲了，而且知道他从小没有父母，在家乡只有一姐姐，没有什么家庭负担，可能会有几元津贴费积在身边。
第二天他就贸然去鹭江体训队找他。当他摸到了鹭江大学，驻鹭江海军体训队就在鹭江大学食堂旁边的一个房子里。很好找的，一下子就找到了。翟安定正在练功房里练扛铃。四年不见，他胖得像头小水牛，双腿像两只酒埕，手臂上一包一包都是肌肉。见是家良来找他，他高兴地放下哑钤向体训队长请了个假。跟他走出来，谈起彼此的情况，和他一比，家良真感到惭愧。原来翟安定在五六年已经入了党，五七年他就在炮连当了电话班长。他在连里已经是上士军衔，如今每月津贴费有十二元，在体训队里光伙食就吃一元多一天，家良无限感慨，他出来时是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小知识分子，而翟安是在家看牛的，一年书都没读过，有谁知入伍四年后变化会是这样！一个成了部队骨干，当了班长入了党，一个却提前退了伍。如今成了一个流落在异乡连回家路费都没有的的老学徒。一个小知识分子还不如一个没有读过书的。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家良深深地感到，一个人单靠文化和技术是没有用的，还得靠机会好，碰到好人。据周队长讲，当时翟安定当年来连里当电话兵，他看他不错，战斗中很勇敢，他就培养他入党，后来又叫他当副班长和班长。家良想自己在观察站也也曾表现不错，可是由于自己后来进步之后不稳定又没碰上像周中队长这样好的领导，他碰上了一个诡计多端的黄班长和尖酸刻薄的瞿站长，当然他自己也有问题，结果造成了今天他这个样子，弄得这样狼狈。
简单的聊了一会彼此的情况后，家良就开门见山地谈起他想请假回去缺乏路弗费的问题，想向他借他几元路费，不知是否有的话。
“要多少？”翟安定听了直爽地问。
“借给我三十元，不知有没有？”家良羞惭地说。
“有。”翟安定慷慨地说：“我这里有四十元，你都拿去好了！我放着也没有用的。”说着他就从铺下的一只帆布旅行袋里摸出一只皮革子来。把皮革里的一叠钞票全交给了他。家良心里一热，激动得眼眶也发热，没有想到他碰到了这么好的老乡。这下子他可有路费回家了。在这里他深深地感到，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句话的深刻含义，结交一个好朋友真比自己的兄弟还好呀。家良在在感谢之后，告诉他，待他回来之后，一两个月里，一定把钱陆续还他，翟安定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只管拿起用好了。
中午，翟安定还留家良在体训队里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四菜一汤，干饭管饱。
回来后他立即整理行装打点包裹，然后穿着海军泥大衣，冒充海军现役军人，到后面的军人服务社去了两趟，买了六斤白沙糖，当时别的商店里买糖要糖票，一个月只有二两黄糖。军人服务社军人买几斤糖是不要票的。还另外买了几斤桂圆糖果。准备在乘晚上八点火车出发。
没有想到事情真办得这样顺利。如今他真的要回家了。要去见父母弟妹，要去见四年没见，如今已经成为他的未婚妻的雪梅了。他兴奋得如醉似痴，如在梦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