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冰鲈与飘灯中,小舟晃晃悠悠靠了城南的河埠头。风清绝还在那里掏荷包,风柳绵已经仰着小脸望着那明月台长太息了。明月台筑在帝都南门之一的银月门之上,城门连高台高达三十丈,银月门本身便厚达十丈,以致这城墙之上别有洞天。怀明十二门,区区一银月已是如此,这帝都的城防也确实固若金汤。
风柳绵挽着风清绝沿着石阶往上头走,突然发觉周围的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有点异样,她脑子一转就明白了:花朝乃是花神生日,卖花的人多,买花的自然也多。风花雪月风花雪月,一个明月台,一个花朝节,拼在一起自然引人遐想。再者说来,阿爹毛三十的人不显老,皮相又是出了名的好,好到都能做帝都土特产了,大概身边跟个年幼且容貌出众的舞姬也没人说他禽兽,至多心里腹诽一下纨绔子弟。
这不,刚踏上城墙之上的平台,就有卖花的女孩子嗒嗒嗒跑过来,脆生生地对风清绝行礼道:“这位公子,买支花送给小姐吧……”她眼波一转转到风柳绵身上,登时舌头有些转不过弯来——这小姐年纪也太小了点吧,竟和自己不相上下!这卖花女孩倒也机灵,稍愣了片刻,竟还是大喇喇把花篮往前一递。
风清绝也愣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他这才想起来,于花朝节在明月台祈求姻缘是帝都风尚,带着女儿来还倒真不太合适,少儿不宜。他温和地对卖花女孩笑了笑,拖着懒洋洋的语调道:“我这年纪,都可以做她的父亲了。”说着,从花篮中取了一支鲜嫩的杏花,插在风柳绵的鬓角,“更何况,我就是她的父亲。”
卖花女孩当场石化,呆呆望着两人相偕离去的背影。待她清醒时,她看到那公子只随手一抛,便有一个银铢稳稳地落在她的篮子里。
风柳绵抚着鬓边杏花:“杏花杏花,吴侬软语念起来才够味,知道幽国那里怎么说吗?寒霍……小楼一夜听风雨,明朝深夜卖寒霍。你看你看这调调,这叫一个‘肠一字九回’,哪像怀明城的腔调,石骨铁硬!”
“自己是怀明人,还帮幽国蛮夷说话。”风清绝一扯,把她扯到人少的地方去了。明月台前多得是善男信女,有求情签的,有系红绳的,有在花灯上绘彩笺的。台前庭院里有柱高大的皂荚树,被人们当做了姻缘树。一对对的情侣都把写了自己名字的红绸往上掼,一旁摆红绸摊子的小贩收钱收得手软。更绝的是那小贩还出租弓箭,给练家子掼红绸行方便。
风清绝拉她去的地方却冷冷清清,不过,也正是那个地方,才是修筑明月台的最初意义。那些庞大的日晷、浑仪、天元算筹,古老的巨擘上仍投影着天空的阴影,终年不断的细股流水驱动着铜质的支架,随着天宇的变化精准地游移。风柳绵也安静下来,争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那些仪器。
风清绝靠着女墙,静静地吹着风,自说自话:“钦天监是在光武中兴后才搬进宫去的。钦天监的庙拆了,百里氏也走了,东西却留在了这里。你阿妈当年没事总跑来明月台,我以为她求姻缘,结果她竟在摆弄这些东西……真是想不到。”
“阿爹跟着阿妈呀?”
“你妈一个瞎子,找了个侍女偏偏是你宜修姑姑。一个瞎一个哑,我能不跟着吗?”他叹了口气,“晃儿,是不是你也根本就看不到这些量天之器?对于这些形,你根本看不到。”
风柳绵点点头:“嗯,我看不到,我看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数……”她随手捡起一张被风吹落的红绸,拾了碳棒在上头书写,风清绝看了一眼:“天元五阶连算?她像你那么大的时候,能算到九阶。”
女孩子放下笔,慢慢摘掉了杏花,然后托在手心任风吹走了:“阿爹是不信我的吧,虽说阿爹待我好,但是……阿爹还是不信我是你们的女儿吧?来明月楼,不过是试探,若是我根本不会天元算,我以后也要来这里卖花了,是不是?”她抬头看着父亲,大大的眼睛空洞得可怕。
风清绝心里一抽,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蹲下身抱了女孩子,让她躲在自己怀里:“不过是兴起,走到阶下才想起来考考你,带你来明月台是以为你喜欢。是阿爹不好,阿爹多心了,”说着牵起她的手往脸上招呼,“给你打,给你打,你这小太岁……”
柳绵使了力不让他把着自己的手,把脸埋进他怀里。过了会儿,风清绝听到怀里传来闷闷的、带鼻音的哭诉:“我们、我们滴血好了……”
“那是凝血的缘故,血型定的,又作不得数……你爹的内人是谁你清楚,这点东西还是懂的,成亲又不是白成。”风柳绵听他说笑,情知他可能真的只是想陪她逛逛百里氏的老巢,却还是不肯歇,只闷在他怀里哭求取些安全感。就这时,姻缘树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看!天上、天上!……”
这样一喊,明月台上霎时骚乱起来,人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抬起头来,连风柳绵也忘记了哭,呆呆地仰面望天。天上正巧飘过薄薄的云朵,轻纱一样遮掩了下弦月。风清绝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紧紧地抿着唇角。
渐渐地,月色挣脱了云雾的桎梏,在慢慢清朗的夜幕中,赫然是一轮血色的月。暗红的月辉洒向古旧的墙砖上,斑斑驳驳,衬出一片狞利之气。风柳绵倒吸一口冷气,往后退了一步,若不是风清绝拉着恐怕要掉下三十丈的城墙:“血月!”
他苦笑了一声:“兵戈之相啊。看来,武庙又要大祭了。”风柳绵眼梢还挂着泪花儿,望望他又望望血月,眼泪更是泉涌一样止不住了。血月自古便被术士称作是兵戈之相,并不是空穴来风。每一次血月升起之后,便是一场空前的离乱,短则三五年,长则数十年,而有风一氏……她别的历史没学好,风家的家史却被未央逼着背了好久。光是在大封历三百二十六年,血月升起之后的六个月间,风氏于北疆便战死二百七十三人。
一家子死两百多个,棺材都做不过来……
他们两人站得太高,不见青衣江沿岸的官道上,有一匹快马正冲散人群,向朱雀门狂奔而来。马背上的骑手挥舞着鞭子,一边策马一边还要侧着脸朝青衣江上大喊:“皇上宣大将军入宫觐见!皇上宣大将军入宫觐见!”原来是黄全。将军外出,宫里头却突然来宣,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他只知道将军必然带小姐去青衣江看流灯,情急之下别无他法,便只能一路沿着青衣江喊过来。风清绝于高台之上听闻,低骂了一句,赶忙牵着女儿下城墙,拦住了扰民的奔马。他把黄全从马背上揪了下来,一个白龙跃江式上了马,道了句:“你是生怕寡妇们找不到我不是?看好小姐,陪着她逛街!”便扭转辔头往皇城去了。奔出不过几十丈,他又转了回来,在柳绵和黄全身边勒着马打转:“带钱了没?”
两个人都是摇摇头。
风清绝甚是无奈地看看女儿,掏出荷包来抛了过去,“够吗?”
风柳绵还是哀怨地摇摇头。
他无法,只好从袖口里抽出所有的金券交了出去:“小财迷。”然后一甩马缰,绝尘而去。柳绵捏着他的荷包,一扯黄全把他拉到明月台上,租了弓箭写了红绸,递给了他。“你射上去!”
黄全难得羞红了脸:“小小姐,这你可想清楚了,这个东西很灵验的,小的家里头已经给小的说了门亲了……”
小太妹跳着脚,“话那么多话那么多,你快给我弄上去!”黄全还不放心,心想这丫头我哪里养得起,偷偷看了眼红绸,原来上头写的是风情绝、百里笙,这才放宽了心,稳稳地把红绸钉在最高的枝杈上。
他收弓的时候,看到小太妹在一边静静地淌眼泪。
她说:“我知道他们分开了。”
☆☆☆我又是条分割线,很眼熟吧☆☆☆
H特别鸣谢shirley214、绾蓝丫头、紫幽幻月,当然也鸣谢下不知道名姓的读书人!总之从个位数变成两位数的感觉还是很好地呀HIAHIAHIA……虽然H码字尚青嫩,但希望大家能继续看H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