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全和柳绵两个人在街上游荡。她带着一脸哭痕心里惴惴,总想着血月升起来,爹爹又被皇帝叫去喝茶,两个一叠加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怕死哪一天家里来个两百多口棺材。黄全看她闷闷的不似平日,就回去牵了马打道回府。路上他忍不住问:“小小姐,我看大将军经常有零花给你的,怎么都不带在身上呢?出门一文钱不带可不好,若是走散了,都不知道怎么回家。”
柳绵眨眨眼:“我带了呀。”说着,摸出一只绣着粉红色小猪的荷包。
“可是刚才……”
“阿爹嘛,他钱多,多讹一点他不在乎。”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里塞着金券,抽着鼻翼,“嗯,又到整了,这附近有百里家的票号没有?我要去存钱……”
黄全刚才还觉得小姑娘心挺实诚,如今不免在心底大骂自己没长眼。又加指他一年的俸禄,还不抵富贵人家小孩骗来的零花……直接翻白眼儿了。
此后的几天里,风柳绵胆战心惊地,生怕那血红的月亮要吃他家的人。结果后来发现,这世上除了月亮换了个皮肤,其他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全帝都就她一个人神经兮兮的,也就放宽了心继续做太岁。谁知她的小心肝还没全放下,风清绝居然开始不上朝了。第一天,她爹拖着木屐去后院钓了半天鱼,和哥哥们比划了半日,又拿了兵书给他们上课。第二天,他拿着本书到花圃那里坐了一天。风柳绵一下子觉得天塌了,拉着黄全的手惊慌道:“阿爹,阿爹被皇帝炒了?怎么都不去上朝?呜呜呜呜,我们家的顶梁柱塌了,这么大个家业谁来撑啊……”
黄全抹一把冷汗:“小小姐,月底三日皆是休朝。”
太岁立马活了过来,狂飙到后院和她爹溺去了。风清绝正看书,突然眼前一黑,背后的人吱吱笑着问:“猜我是谁?”
“一头小猪吧。”
“小猪来给老猪送花片茶!”她在石桌上小心地放下托盘,然后直起腰四处望望,“爹爹、爹爹,你难不成要在这里看到半夜?都一整天了……太阳都快落山了,黑灯瞎火看什么呀?要点灯不?呀,《寒谷抄》?爹爹也看这等书?那完了完了,您一个月捧一次书还看得是这个,若是妈妈知道了,保准要说是牛啃草,而且是不反刍、直接结成又硬又臭的老牛粪的那种。《寒谷抄》是放在床头,每晚睡前翻几页来怡情养性的书啊,经不起这样生吞活剥的。”
风清绝有口无心地从喉间“嗯”了声:“十五岁的人,五十岁的唠叨。”
他此时正斜倚着老树坐在一块黝石上,穿着家居的单衫,挑着惯常居家所用的骨簪。看书的时候微皱着眉,本薄削的唇抿得更紧,丝毫不见惬意,反倒严肃非常。不过他这番认真的模样,天底下的男人看见恐怕都要愧杀,幸亏风柳绵看惯了,否则大概又要口水鼻血乱流一地。
风柳绵点上灯,然后奇怪地望了眼父亲:“爹爹,您是故意的吧——跑到那么冷的花圃水榭,坐一天,读催人发困的书,附庸风雅啊附庸风雅……”
风清绝微微放低了书,从书背后露出一双修狭的眸子:“那大小姐又有何提点啊?”
她嘿嘿一笑倾下身,突然又从身后变出一个托盘来,拿在手中晃了晃:“做了几样小点心……爹爹饿了吧?吃点东西歇歇。”
风清绝随意一笑,重又低了头,于是书遮住了脸:“奸乎?盗乎?兼有乎?”
风柳绵笑着扑进他怀里,风清绝没有准备,竟差点被她冲倒。看着在自己怀里扭股糖似地扭的女儿,风清绝失笑:“都快及笄的人了,这般无赖,居然也能称作少女。”却又没有办法,只执了书作势要打她的头。
“爹爹,我不想进宫陪那个弦公主念书修礼,更不想去期门宫上学。”她把尖尖的下巴搁在父亲的肩膀上摇啊摇,使出杀手锏,“妈妈就不逼我的。”
风清绝颇有些绝恨铁不成钢:“要学,一样都不能拉下。否则,你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看不起。”
“哪会!”风柳绵抬起头,对着父亲那张俊脸开始争辩:“爹爹是天下名将之首,难不成是竹萧吹出来的,还是看书看出来的、摹画摹出来的?我看到,别人都因为爹爹是羽林上将军而尊敬爹爹,前来执帚奉茶也都是为了能听爹爹讲解诡道之术,没听说过有人登门拜访来学吹箫的。人有本业,本立方能道生,事事通反而事事不通。”
风清绝甚是无奈地摇摇头:“你父亲的本业是武士,那你的本业又是什么?”
“做人妻——所谓‘古来圣贤皆寂寞,做贤妻者留其名’。虽说我也想享乐人间,但也要先把这件事做好,然后才能无后顾之忧,既不怕变成老姑娘嫁不出去,又不怕老了没人赡养。”说罢有些骄傲又有些得意。谁料风清绝破口大骂,“这点出息!我把你太岁一般供着,你倒成日想着去给公公婆婆尽孝——还不快给我回去理书房!”说着,把她抱过来狠狠捏了下小屁股。
风柳绵便屁颠屁颠地,回去整理风清绝那混乱到人神共愤的书房。她每每要在高薄、低厚两本书的排序上犹豫良久,这样下来,花了一个时辰才好不容易将风清绝的书架整干净。结果跑到外头打了盆水打算擦擦书架、桌椅,回来就看到风未央毫无怜惜地破坏着她的劳动成果:“小小姑小小姑……我整了可久了,高低薄厚都有顺序的!这么齐整,你还忍心乱塞啊?”
“你就是个劳碌命,成天眼里沾不得一粒灰尘。”风未央无奈地摇摇头,“《诡略摘编》的第四卷呢?我记得在哥哥这里呀。”
“我这是尽全力拒绝一切熵增现象……”风柳绵握拳做了个坚持到底的手势,嘴一努,“放在那里呐。觉炎说了今天要看的,你别拿走。”
风未央抢了书就走:“大花痴,懒得理你,我回去备课。唉,又要开学了……”
风柳绵愤愤地擦起书桌来,嘴里无声地念叨着:“没人要没人要没人要……”她小姑前脚刚走,就有个人影在外头鬼鬼祟祟地张望。柳绵突然从书桌底下钻出来,吓他一跳:“小姐!”
“哦,小乙,”柳绵一个跳投把抹布扔进木盆,甩了甩手,“什么事儿啊?”
“是外头有人找大将军,有花押的。”说着,他把靖安二字的画押拿出来晃了晃,憨厚地笑起来,“将军这时候怎么不在三愆斋啊?”
三愆斋是风清绝的书斋名。圣人说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都是失语之处。看他堂堂太师,成日要笑骂觉炎是愣头青,柳绵是小畜生,风熠是缺根筋,未央是二五眼,动不动还要破口一句:放屁。虽说骂起来也是悠扬容与,偶尔尽兴时神采飞扬,目光所掠还要羞得女人低头,但依旧是骂。可见他为书斋取名三愆,还是有道理的。
“爹爹在晚香圃看书呢——这么晚还来,是有急事吧?”
“不晓得,是个有点面熟的年轻人,现在在外头等着呢。”
“晚上凉,你带客人到前堂去坐,泡杯茶。不管见不见,不要怠慢人家了。我正好要给爹爹送书去,”她从书架上抽出《精武摘编》的第三卷《度势》,又抽了花押,“口信由我去传好了。”
小乙挠挠头应是。小姐人最好了,连喜好都好——居然喜好做家务,真是奇了怪了。
风柳绵拿了花押与书给父亲,风清绝一看,闲闲地抿了口茶:“倒让我好等。”
“是什么人呐?敢让爹爹等。”
风清绝不答,半阖着眼品茶:“你去把他叫进来。”
风柳绵挠挠头走回大堂,却发现是熟人。他一身洗白了的青布蓝衫,拘谨地抽紧脊背坐在雕花椅上,低着头,刘海遮去了神色。手边一盏茶,动也不曾动过。比年前更瘦,简直算得上干枯,一双手却肿得跟萝卜一样,全是溃烂了的冻疮,时不时不安地揪着腿上的长袍。
她不知怎么,心里觉得很愧怍,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老半天才支吾:“父亲……父亲在晚香圃等,你跟我来吧。”
晋冉闻言立马松开袍子站了起来,背脊挺得很直。他看了她一眼,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风柳绵在前头走,他在后头跟着,好几次她都忍不住回头——晋冉走路的脚步声很轻,几乎没声响,让人发毛。她总怕一回头他不在了,以后天天夜里做噩梦,却每次都看到他走得很稳健,一步一个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