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青州后,曲盍忙着祭天祭地祭祖宗,给了他们透气的时候。青州不似怀明大气,王宫也要精巧得多,但因了整个宫殿都架设在大大小小的水系之上,看得王域来的众人目瞪口呆,连称韵味十足。唯有风柳绵不动声色,良美人私下问了,才晓得她在青州住过一段儿。因了南地的炎热潮湿,以及出行的不便,王宫空中阁道如虹如睨,底下栽种的植物也以翠竹为胜。现下正是仲春,透碧的新竹极是可爱,淋了雨后别有风致。
是夜,曲盍作为青州城新的主人——虽说他连王宫的正门开在哪里也不晓得——大开筵席招待来客。期间少不了饮酒女乐,风柳绵提不起劲,便到主殿之外的走廊里吹吹风。这一吹才晓得,对筵席提不起劲的可不止她一人。独孤龄正缩在雕栏底下,就着宫灯暗弱的光,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他左手纸右手笔,时不时还用舌头舔舔笔尖,唇上已是乌漆一片。风柳绵走过去蹲他身边,“阿龄儿,写些什么呐?”
独孤龄吓了一大跳,差点蹦了起来,看清是她后才轻轻吁了口气:“我还能写什么?”风柳绵对如椽史笔不感兴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日后你便是帝都内史吧?有没有想过怎么写我爹爹啊?”
独孤龄用笔杆搔了搔头,脱口而出:“美姿容,好笑颜。”
她满意地点点头:“甚好!”
“他比你大两个月,你别老是阿龄儿、阿龄儿地叫。”整装待发的高长薪值夜经过,看到他们两个也便停下了脚步,没好气地抱臂道。她忙打了个哈哈,“八哥安好?别人都在殿中喝酒,你倒在外头吹风,可苦了你了。不过,王宫中没有警卫吗?”
“顶个屁用。”栋梁从怀里掏出酒瓶来灌了口酒,满意地眯了眯眼,索性也在雕栏下蹲着,“一路上曲盍不曾离过我身近,你可知道我杀了多少刺客?”
他竖起三根手指。
“三个?”她眨眨眼睛。
栋梁不耐地按按她的头,“三个?才三个要我跟来做什么?三十六个!还不止逃掉的呢!对了,嘴巴封牢,别影响士气。”
柳绵不解为什么三十六个要竖三根手指:“我怎么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你那么怕死人,哪个鬼敢告诉你?”栋梁抽出腰间钢刀,用袖口细细地擦拭着,“真是自家哥哥好啊。你觉炎哥不知为你挡了几次呢。不过大概你在睡觉,不晓得吧。”
两个人混久了,栋梁也开始慢慢融冰,动不动喜欢作弄她,占占口头上的便宜。当她想占回来时,他便一脸死人相,用冰冰冷恶狠狠的眼光逼得她把话都吞进肚子里。此时柳绵还有点将信将疑,推推独孤龄。独孤龄老成地点点头,“我也看到过,老大没说谎。我们都在被刺杀之列——不过帝都理应还派了暗卫吧。”
高长薪努努嘴:“暗卫?暗卫是派给公主殿下的,我们是沾了光。”他看又是一队虎贲经过,拄着刀站起来,披着的斗篷被夜风一扫,尽数蒙到两人脸上。“慢坐。我值夜去。”
“多久没洗了呀,”柳绵一把扯掉脸上的猩红色斗篷,噱他,“四儿没把你伺候好?”
栋梁最近听惯了,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对啊,八嫂当好好管教管教他。”说完,维系着双手上举、嘴巴大开的姿势一怔:怎么连自个儿都叫起八嫂来,这不是打自个儿耳光吗?背后已经有独孤龄憋不住的笑声了。他赶紧转了口风,“四儿呢四儿呢?”
风柳绵苦着脸道:“是啊是啊打牌九刚刚三缺一……他在里头喝酒玩女人呢。他说他饿坏了,让我不要近身一丈之内。现在正是饥不择食的时候,后果自负。烂醉如泥兽性大发,这倒是个好时机啊,八哥你要好好把握,吃干抹净。”
栋梁沉默一阵,缓缓转身按住了她的天灵盖:“哥哥我,真的喜欢女人。小美女要不要见识一番?”
风柳绵余光瞥到柳四出来散酒劲,遂缓缓伸手,扣住了栋梁的手腕往下移:“哥哥客气了——”然后扭头对着柳一夏爆吼一声,“四儿救命啊八哥摸我脸!!!”柳四即刻进入状态,扭啊扭啊扭地扭到高长薪面前,虚扇他一个大耳刮子,然后扑到处于傻愣状态的栋梁怀里,那爪子挥舞得,直朝他脸上招呼,“你这个没良心的呜呜呜……居然趁着我喝酒陪客偷人呜呜呜……你这个死鬼一天到晚在外头鬼混呜呜呜……都不理会我身怀六甲……我可怜的孩子哟娘亲用什么把你养大……”
风柳绵赶忙拿出当家主母的相,青葱玉指朝着柳一夏的鼻尖一点,爆喝一声:“奶!”于是,在殿中闷得慌的曲盍一出大殿,就看到了这样一出活生生的伦理大戏,赶紧擦擦额头上的汗,“我说你们几个,真是有力气啊,还在闹腾。”南幽国公接着幽幽道,“明天,你们就要走了吧——去哪里晓得了吗?是直接与我叔叔回帝都去,还是先去他的新都再回王域?”
高柳二人立马回复到常态,“帝都的意思,是先解决兵城即墨的叛乱,然后再迎你叔叔回帝都去。”
栋梁冷着脸,善心大发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走之前会在王宫里清洗一遍的。”这一路两人几乎形影不离,曲盍也老老实实为以前的事儿道歉了。两人之间的恩怨虽说一笔勾销,八哥却不肯与他太过亲近。此时肯安慰他,大概也是思及千里送君,终须一别。曲盍只抱着臂靠在雕栏之上,暗暗的宫灯与月色下,说不出的落寞,“都是哥哥们的党羽,我知道的。我的亲哥哥,他们要杀我。”
风柳绵走过去摇摇他,“小曲小曲,没事儿总会过去的。我们保证,把韩钦韩大人好端端给你送回来,你不就没事儿了嘛。听哥哥们说,韩钦那老头子,虽说现在头脑发热,但是谈起治国什么的可是强手,你小时候他还是你的老师呢。”
柳一夏郑重地点点头:“我们会尽力保他。不过小曲,我们与即墨必将一战,你也最好发诏征讨。你这里兵源现下应该不吃紧吧?我们会给你多留点骨血的。”
栋梁泼冷水:“你们两个说得到轻巧,哪个派的上用场?韩钦是幽国王庭的臣子,对于皇上来说不过是陪臣,曲桓诚有资格生杀予夺。即墨一打下来,侯爷自有办法让他人头落地。别下了重诺,到时候要看我们赶不赶得及。”
柳一夏嘿然一笑,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栋梁立马乖乖闭嘴:“真的?”柳一夏兴奋地点点头,面孔因了酒气红彤彤的,“刚到的消息。”
高长薪眯缝着眼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老半天才不自在地收回了眼神,然后挺直了脊背,按着佩刀走下了步阶:“你以为这挡得住他?他要杀,一定得明着借我们的手?战场之上最多变数,到时候人一死,随他怎么编排。你睁大眼睛看着就是了——这吓不倒北幽侯的。”
风柳绵看他离开,忙扯了柳一夏的袖子:“怎么了怎么了?又有什么消息?”
柳一夏看曲盍回去了,这才悄声道:“韩钦现下不是陪臣了!”她再不济也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帝都万万不可能赐封爵位官位,所以疑惑地小声回着,“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