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柳绵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月夜,觉炎在高台之上的破阵。没有款款扭送的酥腰长腿,也没有缭绕的笙歌,但不知为何,她觉得那是天下最华丽的舞蹈,雄浑壮烈,抑扬蹈厉。她分明听到了太古的龙吟,看到了血月的升落,也望见了祖先攻如巨熊守如大山的战势……那是献给杀戮的神祇的舞蹈,即使用最柔韧的身姿献祭。那一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任杀戮的神将吻印在他们的额头,听到心里响起来自远古的神喻,告诉自己已没有退路去掩藏懦弱与眼泪。
他的剑光舞得越来越快。
他的节奏只是风熠的击柱为节。
渐渐地,风熠的手臂酸痛难支,要跟上族兄的舞步越来越难。柳绵有了不好的预感,扑过去攀住了他的胳膊:“停下!停下!”风熠诧异地停下,风觉炎却没有听她的话。然后,银白色的剑光里突然带上了血的色泽。
心底所有的勇气便悄然散去。
其实后来风柳绵想起来的时候,总搞不清,那一晚是因为觉炎的破阵太过精彩,还是因为觉炎的吐血让自己太过心焦,才如此印象深刻……
当夜,军中盛传,长公子在木城楼之上邀破阵之舞,结果到了雄风最烈的第四章,竟气竭难为,御剑不成,削破了多处衣角。将士们皆是惊惧,以为是不好的预兆。长公子无奈,只得提气勉力支撑,最后实在难以为继,急火攻心,吐血斗升。匆匆赶来的青锋军首席医正当即上报,公子炎久病初愈自请破阵,此番是伤了气脉,要好好静养。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地把虎符交付给了北幽侯,并宣言不参与攻城一事,让族弟公子熠听从北幽侯的调遣。吩咐完一切事务,公子炎才堪堪昏厥过去,在族妹的搀扶下下了木城楼,到专门拨出的营帐中休息。
风柳绵当时是离他最近的人,衣服上还沾了不少血渍,后来又一路搀扶着、伺候着,却很久都不敢去探他的鼻息。医正退下后,她熄下火塘,跪坐在觉炎身边,心里害怕得紧。待她终于下定决心,把手缓缓探过去的时候,觉炎竟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还嘘声道:“好了,活的。”
她“啊呜”一声大哭起来。
觉炎头疼不已,不明白樱桃小口哪来这样大的动静,忙捂住她的嘴:“小声!别哭!你不是说要帮哥哥做事吗?好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风柳绵急急喘着气摒牢眼泪,黛色的大眼睛巴巴的,就差没有摇尾巴。觉炎刚刚还头疼着,见到她带泪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也就忍不住笑,本捂着她嘴的手也慢慢挪到耳旁。他拨开她披散的长发,低身附到她耳边道:“不论有什么人来,都不准让他们进帐,答应我。”弄得她耳后痒痒的,有些窘迫。
她眼睛一转溜,微微侧过了头,也学他的样子咬耳朵:“你……你吐血是假的吧,动气脉什么的……也是假的吧?你是不是为了从那个木城楼上逃出来,好去救那个老头子?可是外头有好多人看着,是那老蛇妖要挟我们呢——他可有三万兵马。”
觉炎清爽地笑起来,刮了刮她的鼻子,然后起身,于黑暗中背对着她换上夜行衣。风柳绵一个人跪坐在塌旁,心里忐忑,“你快回来啊。你去久了,我可不帮你挡。”说着伸手想去揪他的腰带。结果刚刚还在眼前飘忽的腰带,一眨眼就不见了。手中空落落的。
她的脑海里突然浮起一句话来,不知道是哪儿听来的:刺客,永远是最好的刀。
☆☆☆
柳绵迷迷糊糊眯了会儿眼,觉得过了好久好久。她觉得她还很小,偎在阿妈身边,阿妈静静地煮着花片茶。她们的屋子也一样很小,可四面都是阳光。只是,很多人影诡笑着在外头嘶吼:“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她抬起头来拱了拱母亲:“阿妈,我害怕呢。”
阿妈脸上蒙着白布,遮住了双眼。她伸手轻轻环住了她的身子,笑着在她额上印上一个吻。她笑的时候,仿佛夺去了世上万千色彩,除了她,什么都变得苍白起来:“都煮了一个时辰了,都是你,坏了茶香。”于是她就乖乖地把脸蒙在她的怀中,闭上眼睛。
可外面的人还在嘶叫:“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害得她睡不着。她不知为何已经不觉得害怕,也许是因为阿妈,也许是因为……她记不得是因为谁而变得如此勇敢,仿佛有神的荣光照耀在双肩。可她嫌吵,于是扯着阿妈的衣袖撒娇。阿妈只是抱着她轻轻地拍:“你慌些什么?”
突然间,外头的光亮暴涨,刺眼到能灼伤人的眼。而小小的屋子被人从外面摧枯拉朽地毁去了,似乎连大地都在震颤。她吓得抱住了阿妈,可阿妈的身体却变得渐渐透明,如同在盛夏消融的冰晶。阿妈还在拍着她,可那纤细的手分明是透过了她小小的躯壳:“你慌什么?慌什么?……”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呯——”
风柳绵猛地惊醒了过来,额头上已尽是冷汗。隔着帏帐,她看出了曲桓诚的轮廓,还有那匹暴烈的黑马。松明亮了一路,把来人的轮廓尽数印出,她不免庆幸刚才灭掉了火塘,否则令人一眼就看出帐中少了个人。
青锋军的医正此时正挡在曲桓诚的马前。一望便知,北幽侯是要来“探视”。外头不时传来巨石撞击的响声,想来攻城已经开始了。她把本就乱七八糟的头发揉得更乱些,蹬掉了一只绣鞋,急匆匆地跑到门口。想想不对,还是先折了回来,翻箱倒柜地寻了样东西,拴在腰后,这才心急火燎地撩开帘帐。他们的马车就拴在营帐前头,车轼正好挡住了门帘。她手脚并用地爬到车轼上头,确定与曲桓诚一般高了,才抽抽泣泣:“兄长,兄长刚刚才睡下……他不睡的时候咯血呢……”
女人和小孩她两样都占了,而且此时看上去很像个寡妇。曲桓诚在马背上对着小姑娘行了个礼:“孤明白,孤有愧。孤已连夜请来青州最好的太医,为长公子诊治。”
“可是,可是兄长刚刚已经睡下……”她从手指头缝里头看了看那明亮的眸子,触到了他皱着眉头的样子,便躲了回去继续低声抽泣着,那医正赶紧低头叩首,连声道是。
“这有什么!哪个有身体重要?”靴跟踢了马肚子,大黑马打着响鼻欺上一步,暗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她不免哆嗦起来。这时,北幽侯的明亮的眼睛里腾起了火焰,竟伸手要把她拽到马前。风柳绵大惊,往后一闪,取下腰间公主印便慌慌张张对着咸猪手摔了出去。这一摔,只能扮起吃老虎的猪:“请君侯不要随意看轻一个武士的尊严!”
此话一出,曲桓诚像烫了手一般缩了回去:“武士……”
她瑟瑟发着抖把小脸一扬:“我兄长,是名扬九州的武士,帝都最富盛名的少将军,有心报国,以血濯剑来安天下。今次却破阵无功,若换作君侯会如何作想?即使他人不罔加罪次,兄长亦难辞己就,有何颜面示人啊?若君侯诚心为兄长着想,就打一个漂亮仗回来,以免兄长画地为牢,再不肯出。”
曲桓诚看着那女孩儿的莹莹欲坠的眼泪,烦躁地勒着马在营前打圈。她伏在车轼上,更是憋足了劲道叙叙哭诉:“再者说来,我兄长将我风氏的骨血皆交付于君侯,临行之前还对我道,既入了幽国境域,我们便都是曲氏的人。君侯可听闻‘礼不下庶民,刑不上大夫’?为国者不加刑法于士,是爱士!兄长自责罪孽深重,夜不成眠,而今稍加入梦,君侯怎还忍心打断?此可是爱士之风?”
远远的,有一骑绝尘。足足几十步的距离,风柳绵却清楚地自风中认辨出狮子骊的气息。于是喜形于色,一口气没提上来腿一软,正好当做磕了个头:“还请君侯垂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