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随着马车的前行,驿道两旁种着的苍柏在天青色的车帘上投下斑驳的树影,每时每刻变换着细碎的图样。柳绵躺在马车里,本闭着眼睛,只因了阳光的缘故,薄薄的眼皮里红彤彤一片,于是慵懒地眯了眯眼缝,去看那窗帘上无声的好戏。觉炎见她直盯着窗帘,以为她想看风景,便随手撩起,拿发簪用力插在门框边固了。远处,群山绵延,山头云雾点缀,空灵得好似画中留白。近处则是被田垄画作一片片的水田,新苗正抽芽,那点新绿看得人眼醉。觉炎看着看着不知为何有熟稔之感,自恃也不曾事过农桑,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柳绵的眸子便是这般苍翠葱茏的颜色。只是因为年轻,那黛色的光亮瞳仁、小巧的圆润肩头、长着“酒窝”的小手便狂人心性的可爱。
自他们踏上归返帝都的大道,一路上柳绵话少得可怜,觉炎身体有恙也不敢让她服侍,心里还要担心。此刻只想与她说会儿话,便轻轻按了她的肩头:“要回家了,开心吗?”
她趴在窗台边点点头,深深嗅了稻香。外头,栋梁与四少勒着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回斗嘴,她看着好笑,轻轻勾了唇角。正把头懒懒地枕在手臂上,背后突然传来老者慢条斯理的话:“年轻人当少悲喜,多静思。早上起来还不曾对过诗,来,笔墨都备下了。”
她垮了脸,扭扭捏捏地转身去做例行功课。
那韩钦明明一个“叛贼”,却为了保险起见与他们同车。虽与北幽侯磕磕碰碰不少,好歹撑到了王域里头,眼看是想通了,想来是复国无望但求明哲保身。诸侯入王域,必先自行上表帝君,北幽侯也不例外。圣旨只准他带贴身侍卫入京畿,且是下马弃剑的,又加之来边境迎接的竟有兵马两万,曲桓诚再大的心,也只得暂时压下了气焰。韩钦终日坐车闲来无事,好菜好饭地伺候着,车厢里现成有两个小年轻,自然动不动就要提点几句。他见那长公子儒将气息,守成谨慎但心不在此,自是不必多说。倒是那小姑娘,慧黠得很,通达明聪灵台清明,这几日总也教她认些古本,或是讲解诗文。柳绵因了他抨击古老柴火是个废物,很是听他的话,在那安安静静地阅读经卷,能打发个一下午。一个愿教一个愿学,正好凑成一对。
她第一次写字与他看,他便摸着花白胡子沉吟:“嗯,是有大家的传承吧。”
“家母百里氏。”
他点点头:“无怪乎。灵蛇体穷微入圣,筋骨紧密,意气疏旷,有天下雄长的气度。你这儿,还需点火候。”
他此时把柳绵叫去,觉炎心烦不已。好不容易挨到黄昏,韩钦去了柳系舟帐中,他便忙不迭地收下帘栊,拉过她开导起来:“谁把我们家的小百灵鸟弄哑了呀?现在没有外人,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若是回了帝都,这大小姐还是这般心事沉沉的样子,叔父可要他们这几个做哥哥的好歹。
她就着他的手爬上了床榻,乖乖地跪坐在他身边,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他低头望去,便只有弯弯长长的睫羽衬着小巧挺拔的鼻梁,随着呼吸起起伏伏。突然觉得,肩膀上好像是停了一只小小的飞累的蝶,或是一抹轻轻的云彩,或是一朵跳荡的阳光……心里就有一种安宁满得要溢。于是也不再追问了,舒展着长腿闭上了眼睛。
那朵云彩却终是忍不住闷闷道:“北幽侯调戏我。”
觉炎本享受着难得安逸,听了她的话不禁哭笑不得。在叔叔的教导里,风月似乎是越多越好的,那么对女子来说,裙臣大概也是越多越好的。只是这柳绵之于曲桓诚,实在是羊入虎口…a…他一边想着小四去哪儿了,一边摸摸她的头算作安慰:“怎么会呢,他的年纪都可以做你的父亲了,这几天也不曾见他有什么不轨之图。”
“他看我的眼神都是那样那样的……”柳绵委屈道,学着他的样子把眼睛瞪大,上上下下扫了觉炎一遍。他强忍笑:“嗯,这可不成。不过就算他想,叔叔哪里肯允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这你放心便是了。”
她心里宽慰些许,但还是不高兴地绞着手指头:“可他是为政一方的方伯呀,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万一我以后真没嫁出去呢?那还不悔死。要不以后嫁不出去就嫁给觉炎吧,我也好得个心安。”
觉炎失笑,原来把套子设在这儿等我往下跳嘞,于是皱着眉头详怒道:“好啊,也只是嫁不出去才想到我啊,原来还是个保底儿的。”
肩头上响起干干的笑声,笑声苦涩,似乎她把脸深深埋进了肩头:“……我从来不曾想过,什么王图霸业丹漆玉殿,要与我有相干,那都是戏文里唱的。可惜你们都干这一行。这一路行来,我们又受了什么好处呢?你又在我眼皮底下伤了一次,伤得这样重,我都不知道你醒不过来怎么办。即墨,一座好好的要塞坍圮了,前人不知道建得多辛苦呢,结果最后不单没有保护自己人,反而自己人杀起自己人来。我们青锋卫还折了十七骑呢。小熠哥哥他虽然对我凶得要命,不过也是受累受的,两个月都没睡过什么好觉,每天就顶着个熊猫眼和那北幽侯抬杠。这样说起来,那北幽侯也没过什么好日子,好好的女儿被划了道,还不知道消不消得去疤痕……这乱世的情形真是逼人太甚了。”
觉炎默然。
不料,车窗外却传来清朗的笑声,“既然都说是劳什子事了,还想他做什么?”穿帘而过的薄暮微风里眼晕了浓浓的酒香。
觉炎和柳绵皆是一喜,后者更是迫不及待地扑到了窗框上。无奈觉炎在外她在里,她又短小欠精悍,这一扑除了扑在觉炎怀里,连那窗帘角都不曾触到。“别急别急……”她大窘,心想这倒坐实了罪名,就着压倒他的姿势赶忙抬起身子,伸手去够那窗框。不料还是没有够到,于是再次失手,沉沉地压在觉炎身上。
这时,窗帘被青竹箫轻轻挑起。箫管的表面因经年的抚触而光滑温润,如女子的肌肤,开光的玉质。随后,是风清绝慵懒如狐的眼神,往里随意一探……
不看倒好,看了,太师就瞠目结舌地愣在了枯夷雪上。
沉吟半晌,他缓缓启口:“觉炎是个可靠的男人——那便嫁给觉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