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的一大清早风柳绵就遇到瘟神,是她那个夜猫子老爹,拎着她的后领把她踢出家门,让她去念书。她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人神共愤的那套灰蓝色服制,于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着眼睛往期门宫里走。
后来她在期门宫里度过的第一天糟糕至极。缘由大概是因为:她的同座是闷声不响的晋冉。
她一大早来到期门宫,发现治字部的教舍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栋梁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念朔北语。他头顶是那颗大槐树,被晨风刮得哗哗直响。栋梁一见她,丝毫不顾及昨日还饮酒谈笑的情分,伸手便道:“签呢?”
“什么……签?”风柳绵气喘吁吁地拉着小斜包,抬手擦擦额头上的汗,透碧的眸子尽是迷惘。栋梁下巴一抬,指了指不远处林荫遮蔽的海子,“那就是剑湖,去,绕着跑三圈。每跑一圈,御剑会的人会给你一根签,集齐三根签才能进教舍。那个人一般都会站在小岔道口,不要想着抄小道,被撞见就有你好受的了。”说话间,柳一夏已经满头大汗地赶了过来,递上三根签。
高长薪别扭地接过,让开了路:“今天倒是早,从来没有那么早过吧?”
柳一夏一头钻了进去:“去你的,这会儿说这话,什么意思啊?八嫂前头装不认识我啊?老子昨儿个给你暖床,今早上给你牵马,你起这么早,我能有什么办法?”
柳绵眼中贼光一闪:“哟……昨晚谁嘴上说要送回去,结果还是留宿了啊!”
柳一夏一拍胸口排骨:“老子是爷们,纯的。要是和八哥同床共枕就要变成男宠,老子三岁就失身了!”说着嗓子一扯媚眼一抛,开始唱《玉树**花》,以证明**安好。她大笑,好似夙夜的困乏都一扫而光,由衷地来了句,“四儿真是个好媳妇。”
八哥无比别扭地清嗓,引开了话题:“今天那发签的是小晋。”
风柳绵翻眼看看阴沉地天色,心里计较着:是他啊,那应该好办些。于是把包寄在柳一夏那儿,慢吞吞往剑湖走去。果然,身边慢慢多了些扎堆跑圈的同修。还有不少人,乘着早上脑子清楚,跑完了圈在剑湖旁边念朔北语,手里清一色的三根签。风柳绵一个人跑怪无趣的,远远地望见晋冉站在前头,便动起了歪脑筋,屁颠颠地往他那里赶去。
几个人正围在那里与他争论,无非是让开岔道、借点签子什么的,晋冉靠在签筒旁边,低着头不说话。偶尔抬起头来一瞥,于安静中把气场压过去,要冰得人半天接不上话头。她乘他不注意,偷偷往他身后瞄了一眼:果然是个岔道,路窄小得只容一人通过,不过可以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小道另一端此起彼伏的脚步声。
她矮身,以最快的速度“嗖”地钻了进去,可惜有人比她还快,“嗖”地一下就到了她身边,伸出条胳膊挡在她面前。她嘿嘿笑笑,想起这手能把四百来斤的鼎抛着玩儿,便搓搓手作老实状:“我是女……新来的嘛,总有点宽限。我阿爹说的。”对上少年安静的眸子时,心虚的某人不自觉低下了嗓门。刚才那几个家立马怪声怪气地插嘴,“我也是新来的嘛……副宗大人网开一面呐……”
“连个几里路都跑不了,是不是男人?!”拖着一班小弟来跑路的殷起渊正好过来拿签,听闻那几人的话,立马横着挤开,用冷冰冰的语调呵斥。估计殷起渊在期门宫里也横惯了,那几个想起哄犯懒的,一触到他阴狠锐利的眼光便一哄而散。殷起渊扫了眼晋冉,突然发觉一旁呆立的风柳绵,她正好无声地作“不是”的口型,于是他蓦然换上了一脸阳光:“公子安好?舟马劳顿,还是不要过于劳累。公子的份儿,就由在下代劳吧,也算是为我的小曲还人情。”
他也是个明事理的,一句公子就把她的身份掩了去。
风柳绵看到他穿着蓝青色的服制,笑得一脸灿烂的样子,有点弄糊涂了:这个和那夜强抢民女的登徒子,是一个伐?还没等她想完,一旁的晋冉就轻蔑地瞪了他一眼,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她前头:“你别不要脸。”
殷起渊拔了签,临走不屑地一笑:“连个把懒骨头都整顿不了,还想着出将入相,副宗好大的心!”说着慢慢退后,一甩头打掉碍手碍脚的树枝。风柳绵看着他能伸能屈还能耍帅的样子,觉得这小侯爷还是很有范的。待她看够了,把头扭回来,才发现晋冉正安安静静地盯着她瞧,于是赶紧勒紧裤腰带拔了支签冲了出去。
待回教舍的时候人早已齐了,她手脚不灵便地回去趴在长几上:“请问……这早跑到底有多长的路……”
前座柳一夏转回来:“三圈,五里。”
“好累哦……”
柳四把她推起来:“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受了两年的戕害了。来来来跟同修们认识下!文人——”一个高个子少年站起身,清了清嗓门,走到她身边一揖,“穆公子,在下文人,全称阴险文人,期门宫每年的《讨太学檄》便是出自在下的手笔。在下对穆公子很是仰慕,家中慈严亦是,”他说到这里偷偷眨了眨眼睛,“祖父南幽左拾遗钦,与公子乃忘年之交,还望公子能够赏脸来家中吃一顿便饭,好作答谢。”
柳绵“哦”了一声拖上长调:“你是韩颂吧!”
她听说了,朝廷为办韩钦的案子出动了御史台,况且有韩氏家主私底下的活动,韩钦活生生由叛国逆贼转成了受人蛊惑,被贬南幽左拾遗,不多日便可启程回去孤竹,去做仲父样的角色。而韩颂,就是韩钦的嫡亲孙子。
“正是在下。在下自负文书,长年为各位同修代写红笺。若是穆公子他日有需要,吩咐一声便可。”
她忙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我自己能写……诶,好像也不太对啊。”文人笑着,又是长揖到地,悠然走开。她这才意识到文人的“阴险”绝对不是浪得虚名。不过幸好已有恩惠,只是来了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玩笑,否则,还不知道被怎么整呢。
柳一夏非常自觉地扮演了公公的角色:“下一个——狂人!全称,武综狂人。狂人武科没一门拔尖的,但是一考武综,非死尸不得压他。”听闻柳一夏的介绍,那个叫云曜的少年不满地嘟哝了一声,远远地对风柳绵招了招手。狂人身量并不出众,相貌也不出众,声音还是不出众,总之生来就是一个埋没于众的角色,却是帝都云氏的嫡系。云氏不单占了十姓之一,在帝都的势力非同小可,与楚地诸侯也是宗亲。她也微笑着点了点头算作回礼,遂转过身问柳一夏,“对了,老听你口上挂着死尸、死尸,这死尸是谁?全称又是什么?”
柳一夏对着晋冉挤了挤眼睛,后者头也不抬地舒展了双腿。八哥忙捧着书恶狠狠地责怪家小:“活该你被处理!”柳绵于是知道了晋冉的大名:处理死尸。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罢了。
后来她又认识了杀气腾腾的灭王李临召,此人与狂人云曜做同座,号称杀气最盛的一桌。还认识了韩颂的同座柳鉴明,号称“贱民”,与柳一夏是宗亲,两人是为“嘴贫人贱二人组”。不知太傅得知子孙在外如此败坏柳氏的名头,要如何作想。此外还有因为射术其烂无比,百射不中,好号称“萎哥”南宫瑾,他的同座竟是风柳绵的表哥——百里沉檀。百里沉檀就坐在晋冉过道对面,风柳绵喊了他三声,他才慢悠悠抬起头来,眯着眼缝认了半天,然后惊乍道:“表妹!表妹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风柳绵欲哭无泪。连个外人都晓得帮忙掩一下,她表哥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儿呢?
柳一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百里同修向来脱离人群,没想到你们还是表亲,更没想到是表亲居然还认不出来……好吧,你表哥名号‘代式’,我想这个不用我解释了吧。”
风柳绵忙为他开脱:“沉檀哥哥从小就这样的,遇到事情只会用算学解决,一门心思学算,也不知道阿舅怎么想的,竟把他送到帝都来从军。我倒奇怪着,这几年怎么不见他的面。”
高长薪是低阶助教,说起这百里沉檀有一肚子苦水要倒:“你表哥,那是……执教让我们在纸上排演军武之事,你表哥就列一大堆的天元算,据他说,要把风向、温度、地形、两方面的兵力、兵源的优质程度和粮草的运输速度全部考虑进去,但是他写出来的全是算式。他的战略草稿,期门宫里头没一个看得懂的,执教们还要为了他特意跑到我家货值府去问我哥。我哥还很欣赏他,一天到晚让我解读他的草稿……”栋梁面瘫着一张俊脸诉苦,柳绵看看过道对面一心一意挥舞笔杆的表兄,急急赔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