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他吃完,午后的课程都快开始了,柳绵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没同座。晋冉低声说了声“谢谢”之后就没再开过口,两个人沉默地走到饭堂外头,就分道扬镳。他被一群不认识的同修拖走,她则被“刚巧路过”的殷小侯爷缠上,送回了五届治字部的学堂。一路上,殷小侯爷笑得那个璀璨,恐怕是要跟太阳去争辉,柳绵被他惊人的随和吓得魂不守舍,更不确定当日是不是这个人意欲犯奸。她自恃什么都懂一些,他居然她提什么都能对得上来,走到教舍门口已经很有聊的样子了。
柳绵捧着脑袋回到座位上时,晋冉早已坐在那厢整理笔记,她侧过脸看着他长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再想想那个很璀璨的小侯爷,心下叹了口气。她还宁愿旁边是小侯爷,不是这个十大板子打下去还打不出个屁来的晋冉。
正想得出神,柳一夏突然从窗口探进手来狠狠拍她一下:“看宫花看得入神,这是正常的,但是好歹掩饰掩饰。姑娘家这么热情似火,再精神的小伙子也挡不住啊。”
柳绵被他吓了一大跳,作以手抚膺状,为了洗脱罪名竟然脱口而出:“没,我在想殷起渊。”
“哎哟,我倒把这茬忘了,还有个小侯爷啊!对头对头,哥哥已经听说了,吃完饭手牵着手给送回来的,是不?”他哈哈一笑从外头跑进来坐好,趴在她长几上,“来,给哥哥讲一讲——我倒真把这茬忘了。”
她再次叹口气,不期然发现晋冉手势一顿,待她定睛细看是他又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她猛然想起,殷起渊和晋冉两个人梁子结得挺大的,当下便道:“胡扯,谁跟他牵爪子呢,也就说了几句话。姐姐眼光高着呢。”
柳一夏若有所思地呵呵一笑:“那是那是,小侯爷哪有宫花殿下长得俊,何况宫花殿下还没长成呢,看他到十八岁要迷死多少女人。不过,”他话锋一转,“小侯爷毕竟是小侯爷,有宫室有绫罗,还肯花心思……他以前这样对你,你现在还肯跟他说话,怎么不让他想入非非?”
柳绵红了脸。她也算结结实实被人追了一回,还是第一回,自然有些不自在,心里既害怕又惊喜,骨头还刹那轻了好几斤。不过她晓得自己是经不住恭维的人,是故痞痞道,“姐姐也有宫室有绫罗,还肯花心思,谁来做个面首让姐姐养养?”
柳四大笑,竖了个手指:“公主威武。”晋冉则是笔尖又一顿,轻轻扯下了嘴角。
一炷香之后,本来晴好的天气竟下起了瓢泼大雨,虽只一会儿,但校场那儿已经湿了。按期门宫里的规矩,地一湿外头的操练就免去,改上堂课,柳绵倒没什么,一帮精力过剩的小伙子们都怨声载道。早在阴云密布的时候,灭王八哥一众就压了文人到大槐树下去“祈晴”,逼他在外头唱颂圣跳大绳,以娱大众。柳绵捧着肚子狂笑:少年们再怎么生分,都还是很可爱的。
但她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本来,下午堂课定下是讲解各军制的旗纛,结果和另外一个部的堂课冲撞了,执教不能来。那执教乐得做个好人,给治字部一下午的自由散漫。正当大伙儿都兴奋地拿出棋盘来,准备杀得同座片甲不留的时候,未央突然赶来咚咚咚敲敲门:“干什么干什么,收进去!下午请了隔壁太学的先生来讲史,你们给我长点魂灵,太学里的先生心气儿都高着呢。”
韩颂“嗯”了一句,老神道:“那是,太学的先生个个都比期门的执教金贵,否则,老师何不就地找一个,哪用得着巴巴儿地望着对门太学呢。”
未央冷笑:“喝晚茶。”然后头也不回地就出去了。她身姿纤长,军装又裁剪得体,走动起来自有一番婀娜,加之小蛮腰一摆一摆,看得柳四眼都要直。“早知道我也说了,让央央好好疼疼我。”
长薪往牙缝里挤出个“哼”来:“真他妈犯贱。”柳四听了也不恼,只翻翻白眼,洋洋得意地扭着脖子,“小央央”、“小央央”地胡叫。
不多会儿,那代课的先生就迈着方步走了进来。柳绵抬头一看,简直就想拔腿跑回家去:太学拨个什么人不好啊,把那么骨灰级、国宝级的老家伙往死对头地方送,不怕被小后生揍得没气吗?那夫子迈上讲席跪坐,将上头未央的东西甚是不屑地移开,“嗯……你们部多了一人嘛。谁啊?站起来让老夫瞧瞧。”
风柳绵低着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葱白纤细的手指抖得,晋冉余光瞥到都不由得奇怪地抬起头来。上头那人又问:“叫什么名儿啊?”
她喉间滚动了半日,方才准备好了,结果一张口那声音,吓得前头的柳一夏当场撅倒,“穆、穆昭然……”
“男孩子声音怎么细若蚊蚋?日后可是要做将军的。”老头呵呵呵笑笑,“来,抬起头来让老夫瞧瞧,是个如何的角色!”
风柳绵欲哭无泪,只好把小脸一扬,然后破罐子破摔道:“看够了吧。”说完就一屁股坐下。
其实古夫子眼神儿不好,她抬头他也不一定认得出来,何况她束了发换了服制。不过她那逼人上火的劲儿他可记得,全天下也就风家小小姐有。于是那老柴火立马垮下脸色:“老夫可算是看清了。”
看清了以后,老柴火哪里肯放过她,知她史学修得不好,自然是狠命地刁难。他讲的是战史,正巧讲到南楚强攻息国那一段,未讲数语便把她叫起来:“穆昭然!你说说,这楚肇公为何要取那息国?”
风柳绵大乐,心想这段我听说书的说过,便大喇喇起来开始说书:“自然是为了桃花夫人息妫啊!诶哟息妫长得那个漂亮,面若银盘霞飞双彩,一双秋水一转要勾去半个南楚……”小伙子们最爱听夹了打仗的风月,听她脆灵灵地在那厢说美人儿,都纷纷拍手叫好起来。
“啊……息妫,好你个息妫。”老夫子却怒,怒极反笑,从地下抽出戒尺一扬,“过来!”
底下一片低低的笑声。
她呆呆站在教舍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受了少年们的讥笑,只觉得自己像被流放到荒岛了。可是再怎么着,又怎么比得上当众挨打呢?这样一想,索性学木头桩子立着不动。哪晓得那老柴火不打她还不罢休,嘴里念着“满口风月”就下了讲席,要来打她手心。她一看那戒尺振动的频率,就晓得老头子有多生气——生气得直抖手——这架势,她不躲是大傻,于是一溜烟跑到教舍后头。老柴火乌睛一凸,“孽畜,还、还敢躲!”抬步就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