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大发雷霆。
奉先殿里,慕容源神情倔强地跪在先代皇帝们的神牌画像前。
所有人都被遣了出去,除了皇太后的贴身侍女哲玛以外,一个宫人也没有留在殿中。
“你好好反省反省!安楼郡主是谁?那不是你能碰的人!哀家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任意妄为。安楼要远嫁楼楼,这事不会再变。可你竟然……皇帝呀皇帝,你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好好看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对着列祖列宗,好好看清楚自己是谁!”
太后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大宁的皇帝,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江山和那女人,你仔细掂量掂量!这次的和亲到底有多重要你心里应该明白才是。难道冬天里大雪封路那时候,楼楼人的观望态度还不足以警醒你吗?再不抓住楼楼人的心,青州商路就要废了!”
“儿臣万死。”慕容源对着列祖列宗拜了下去,“但请母后体谅儿臣对阿若的一片赤诚之心。”
“你!”太后一口气吊不上来。她的侍女哲玛连忙上前去为她顺气。
“母后?”慕容源有些慌。
“放心,哀家还没死。哀家这老太婆还等着看你到底是如何败坏祖宗家业!”太后对着神位跪下去,哭了起来,“先帝啊,臣妾无颜见您啊!”
“母后!”慕容源跪行几步,“请您不要这样说。”
太后听了他的话,越发哭得大声。哲玛在一旁也陪着哭得满帕子的泪水。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慕容源咬咬牙,问道。
太后拭了拭泪,抬头看着他,哀戚地道:“孩子啊,不是母后不疼你、要拆散你们这对鸳鸯。但人家可是当场指名要的人哪!要是没有这个,换个人顶上嫁过去就得了。但你说依现在这样子,能换人么?”
慕容源闻言低头,默不作声。
太后突然一咬牙站了起来,手中举着一支金簪,指着自己的喉咙:“哀家愧对列祖列宗啊!皇帝,你好自为之!”说着便作势要往喉咙刺去。
“母后!”慕容源大惊,一步上前夺过簪子,扔在地上,“您这是何苦呢?”
太后推开慕容源,后退几步,从头上拔下另一支簪子,再次要刺下去。慕容源一顿脚,冲上前去紧紧拽住太后的手臂:“母后!”
太后的手无力地垂下,她放声哭了出来。
“哀家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用?先帝将皇帝托付给哀家,哀家这几十年来含辛茹苦,竟将你教成现在这个样子。哀家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用?为什么不让哀家一死以谢先帝?哀家、哀家愧对先帝!”
“母后!别再说了。”慕容源声音有些哽咽,“别再说了母后。”
“皇帝!将安楼嫁出去,或是让哀家了断了这条性命,你选一个!”
“母后!”慕容源震惊地望着她。
太后又嚎啕大哭起来。
“母后!”慕容源捏紧手心,“儿臣……儿臣这就去安排……让礼部挑选吉日。”
六月末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
苏若是在端午那日正式受封为安楼公主的。与此同时,与楼楼的婚书也终于签订,八百里快马日夜兼程急送到了云京。
钦天监将择定的吉日交予了礼部,又由礼部呈到了御前。由于楼楼世子在青州一事之后并没有留下来,新人将会回楼楼行礼。婚礼定在八月,送嫁的日子则是在七月初。
皇帝的上谕一道接一道地传往礼部。金陵最好的织工绣女们被命令停下手中所有的活计,全力赶制安楼公主的嫁衣。
说起这安楼公主的嫁衣,也是让宛初颇为头痛的一件事。原来定下的礼服,是宫中针线房的绣女们将为端纪郡主准备的礼服按了苏若的尺寸改成的,皇帝见了不满意,便让针线房重做了一件,谁知还是过不了关。嫁衣改了又改,连在江南制造局中都做了好几件。这一来二去的,便弄成了这个声势浩大的样子。除了规定死了的件数以外,嫁衣竟整个儿按了皇后的形制去做。日月星辰袄、山河地理裙,一样也不差。绣女和宫人们私底下之间流言纷纷。宛初杖责了几个以儆效尤,流言才没那么猖狂。
万幸的是,朝臣那边没什么动静,多事的御史、学官们也没跳出来说些什么。
“主子,歇歇吧。”丹珠一面为宛初捶着肩,一面说,“可别累着您自个儿了。不是还有礼部和内务府在么?让他们忙去不就得了?主子金枝玉叶,哪里用得着样样亲力亲为地操心!”
宛初沉默地靠在美人榻上,闭上双眼。
半晌,她幽幽地叹道:“本宫欠了她的。”
芙依正好在这时候走了进来,听见这话,眸色一闪,愣在原地。
“来了?”宛初听见响动,睁开了眼睛。
芙依笑笑:“圣上让我来问问,安楼公主大婚典礼上的礼乐可都预备好了?另外,圣上想要过目公主的嫁妆单子。”
宛初冷笑了一下,对丹珠打了个手势。
“诺。”丹珠福了福身。
“娘娘在烦恼吗?”见丹珠离开了,芙依便问。
宛初并不答她,只是抬指指了一下边上的绣墩:“坐。”
“谢娘娘。”芙依在绣墩上坐下,织锦的缎子凹下去几道褶子。芙依抚了抚女官袍服的裙子,怕坐皱了。
“茶点在桌上,自己取去。”宛初懒懒地说道。
“谢娘娘。”芙依道。她看了看宛初的样子,只见那精致的面容上明显地带着倦意与不安。她勾起一抹微笑来。
“娘娘,为一个不会再成为威胁的女人而烦恼,还不如好好计划计划将来的事情。”
宛初一下子睁开眼来,像星子一样的眸光直射入芙依的眼底。芙依一愣。
“芙依擅言了。”芙依低眉道。
“说说。”宛初道。
“抚慰一个人心伤的方法是什么呢?如果芙依最喜爱的簪子坏了,应该会重新做一支吧?也许会做一支款式一样的也说不定。”芙依抬头看着窗外,檐下一只凤头鹦鹉抓着金丝架子东张西望,一对黑豆似的眼珠子转来转去,“芙依没记错的话,墨雪前年已经不在了吧?”
墨雪是那只鹦鹉的名字。
芙依口中的“墨雪”却不是这一只。原来的墨雪是宛初的心头之爱。前年宛初将一小块果仁脆饼赏给它,不想那鹦鹉却口吐白沫一命呜呼了。一查之下,发现汉广宫中一个新来宫女捣的鬼。宫女在牢中自尽身亡,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宛初在伤心怨恨之余,命人重新找了一只一模一样的鹦鹉,赐名“墨雪”。就当是原来的鹦鹉一直在身边一样。
丹珠捧了一个红绫本子走了进来。夕阳从她背后照入殿中,整个人成了一个袅娜的剪影。
“娘娘,您看。”芙依道,朝丹珠的方向点了点头。
宛初抬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恍然一怔,将另一个人的身影同面前的这个重叠起来。
“你说得对,昭仪。”她眯起眼睛,细长的丹凤眼斜斜勾上鬓角去,显得分外妖媚。
-
吉日定在了七月初。
宫中张灯结彩,就像过年一样。
宛初并没有参加吉礼。
她躺在床上,听着青蓝时带进来的密报。
一个男子穿堂入室。一路的珠帘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青蓝见是他,忧虑地往宛初的方向看了一眼,行了个礼退下。
子微大步走到宛初的床前,一把掀开帘子。面上焦虑之色毕现。
宛初听见响动,悠悠醒转,侧过头去看见了子微,便微微一笑,眼里还有些惺忪的水汽。
“还好么?”
子微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担忧,小心翼翼地放低了声音。他蹲下身去,握住她的手。
“还不至于那么虚弱。”她无力地笑了一下,挣扎着便要起来。子微忙扶着她,在她的背后放了一个软枕垫子。他四下看了看。床边一只高脚凳上放了一杯茶,一摸,却是凉的。他重新倒了一杯,喂宛初喝下。
“慢着点。”
子微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然后拿走喝完的茶杯,放回了远处。
“你不去参加晚宴?”宛初问。
“有什么可去的——不就是嫁出去了一个女官?”子微不以为然地说道,“太医怎么说?”
“累着了,又受了点寒。”
子微笑了起来:“七月呢!别人都热得要吃冰碗解暑。你倒好,冻着了。莫不是晚上踢被子了?”
宛初瞪他一眼:“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我又不是小孩。连慧儿晚上都不会踢被子呢!”
子微笑个不停。
“还笑!”宛初嗔怒地喝道。
笑够了,子微心疼的捉住她的手:“晚上又睡不着?”
宛初低下眼帘。
“嗯。”
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冷不丁地,额头上被弹了一道,宛初痛呼出声来。
“哎哟!”
“跟你说过多少遍让你千万注意自己的身子,怎么就是不听?”子微生气地说道,“看书不要看那么晚,要起来画画就多披一件衣裳——你的侍女难道没有提醒你吗?”
宛初沉默了。
子微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宛初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开来。子微眼里很快地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如常。
宛初伸手拉下帘子,将子微挡在床的外边:“失礼了,福王爷。本宫有些困倦,福王爷还是请回吧。”
“宛儿……”子微喃喃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