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殿内,宽大的书案上,公文堆积如山。一个身影,端坐于前,正低了头,时而静静思考,时而徐徐落笔,全神贯注,浑然不觉殿内已点亮了一盏盏宫灯……
殿门口的太监知善,手握拂尘,目光却注视着大殿上方那端坐的人影,宫灯闪烁,越发显得空旷巍峨的大殿空荡荡的,也映出殿中之人那高高在上的影子,显得无比的落寞与孤寂——
知善心里默念:殿下,天都黑了,您还不饿吗?还是用了晚膳吧!然而他嘴唇只微微张了张,想说的话,一句也未说出来。
桂儿匆匆而来,看着知善仍杵在殿门口,连姿势都没有变,不禁来气:“善公公,你到底替我们娘娘传话了没有?膳食都凉了。”
知善陪着笑,一脸为难:“桂儿姑娘,我实在是开不了口啊,你知道殿下他,不批完公文是不会休息的。”
桂儿急得直跺脚:“哎呀,这可怎么回娘娘话?定又要骂我办事不力了——”一边嘟哝着,跑远了。
随着公文一份份逐渐变少,良诚抬起了头,顺手拿起身边的茶盏,轻轻喝了一口,茶已微凉,还未来得及皱眉,门口一侧的宫女怜采已经端上茶来。
知善见机不可失,急忙走上前来:“殿下,月娘娘请殿下用膳,已经催了多次了。”
良诚一愣:“啊,已经很晚了吗?”看看天色,暮蔼沉沉,再看殿中,宫灯环绕,亮如白昼。又见知善望着自己,一付恳切的模样,不觉一笑,“你怎么还杵在这儿不动哪,走,用膳去——”大步而去,知善忙小跑跟上。
……芙月无聊地看着手上精心晕染的蔻甲,只觉亮丽炫目。她十指纤纤,白皙无暇,平时引以为傲——此时她摊开双手,细细地看,独自的欣赏着,让一边站着的四清,莫名地感觉到一丝诡异。
“这么说,殿下今天还玩了一场蹴鞠?”芙月慢慢地问着四清,吹了吹她的指甲。
四清只觉得头顶一阵寒风吹过,缩缩身子:“是的,娘娘——”
“那你们赢了还是输了?”芙月漫不经心地站起来。
“赢了——”四清恭敬地答。
“我说,你就不能回答得清楚一点吗?多说几个字会少你什么,一块肉吗?”芙月发火了。这些侍卫,从不把她放在眼里,只对良诚惟命是从。
“娘娘请息怒,娘娘问话,四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四清忙见风使舵,得罪了月娘娘,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呀,识时务为俊杰。
“哼!”芙月满意地点头,“我且问你,那在蹴鞠场上,你们都见到了什么人?”
“这个——”四清想了想,“有负责蹴鞠比赛的李大人,张大人,还有刘大人……”。
“乔大人也好蹴鞠,那他去了没有?”芙月逼问。
“去了——”四清低声答。
“那你们今天还见到了她喽?”芙月银牙轻咬,冷不防抛出这句话,眼里也带了难测的意味。
“这个——”四清踌躇着,不知如何应答。在东宫,关于那个人的事,是个禁忌,无人敢论。
见四清不答,芙月轻笑:“你不用说,看你那为难的样子,我就猜得出来,定是见到了她——”她叹了一口气,挥手让四清离开。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他外出,她就想知道,他是不是为了打探那个人的消息,或是为了去见她。每次,她就会陷入强烈的烦躁不安中。然而,知道他见了又如何,不见又如何?——徒增烦恼而已。
她环顾四周,入目所及便是满眼的奢华。她住的宫殿里,屋中摆满珍贵器皿,奇珍异宝,这些精美豪华的物什,无不显露所住之人的地位尊崇,连太子住的正殿,也不及她的的豪华奢侈。表面上,她是东宫最珍贵的女人,可是,又有谁看见夜深人静之时,她独自一人,面对那满屋的奢华静静落泪?
她摇摇头,提醒自己不去想这些,回头问身边的宫女露儿:“殿下出殿没有?”
她身边那个长得很伶俐的叫露儿的宫女恭敬地回答:“桂儿已经催了善公公多次了,叫他告之殿下,晚膳已冷了,依我看,善公公应该是没叫殿下,只管站在门口傻傻地看,定是被殿下的丰姿所折服了——”说完掩嘴而笑。
芙月也笑了,说声:“这狗奴才,竟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又摇摇头,似是想到什么,又问,“墨殿下在做什么?可是用过膳了?”
露儿点头:“墨殿下真乖,早早地吃过饭,正和秋奶娘她们玩呢——”其实那孩子正在长牙,吃的也不过是些米糊糊,主要还是喂奶。
芙月听到秋奶娘三个字,不觉冷笑一声:“她倒知趣,还知道要讨小殿下欢心……”
正说着话,桂儿气喘吁吁跑来,对着芙月行了个礼,擦一下额头的汗:“娘娘,殿下刚刚出来了——”话没完,芙月已起身,拖着长长的裙摆,往膳堂去了。
良诚正在净手,看见芙月过来,笑道:“我都不知天已黑了,芙月你饿了罢?叫你不用等我的,你总不听……”边说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芙月听见良诚的话,眼圈一下红了,委委屈屈道:“殿下,看你这话说得,月儿的心一下变得好凉哦,平日里您忙着公务,月儿不敢吵你,从早到晚,月儿只有晚膳时才可以见到您,和您说说话儿,以慰月儿的相思之苦——”
良诚见她说得露骨,身后犹站着十来个太监宫女,她也不知避讳,不由沉下了脸,不说话。
芙月见状,讪讪一笑:“月儿再不说这些了,殿下饿了,先喝点参汤。”亲自为良诚盛了一碗,搁在他面前,见良诚虽沉着脸,到底还是把汤喝完了,不觉笑了,又用筷夹了良诚喜欢吃的鸭肉,放进他碗里。
良诚叹息一声:“够了——”皱眉看着那菜,伸筷拔到桌上,“你不记得我不喜欢吃这个?”
芙月一怔,她分明记得他喜欢吃鸭肉的,今天怎么……
知善在一边看得真切,嘴一撇:娘娘啊,自从那个人说不喜欢吃后,殿下也不爱吃了。难道您不知道吗?
但芙月哪里知道知善心里的话,她只觉得良诚不高兴,因此她也就知趣地不说话了,低下头,举止优雅地吃起东西来。
半晌,良诚才低声问露儿:“小殿下吃过饭没有,吃得多不多?”
芙月一见,觉得打破和良诚之间冷清场面的机会到了,便抢着道:“你怎么不问我?”
良诚看她一眼:“我担心你忙,况小孩子调皮,不听话,你见了心烦的。”
“你老是这样说话,我可不高兴了哦——”芙月笑语殷殷,看着良诚,“我可是他的母亲,我不关心,谁来关心?”
良诚笑道:“谁说都一样,你平时忙,哪能事无巨细都会知道的。”他这是分明给芙月台阶下了。
芙月得意地道:“那可不一定,我就知道墨儿晚上吃了一小碗饭——”平时那孩子的饭量都是差不多的。她看着良诚望着她笑,有些心虚,“难道我说得不对?”
良诚仍是只笑不答。
芙月毕竟心中没底,不由将目光投向露儿,露儿对着她悄悄做了一个“大”的手势,她一时看不懂,露儿更急,口中轻轻张嘴“大,大……”,被良诚看见,一时笑得饭都吃不下去了。
原来,今晚墨儿吃了两小碗饭,合在一起就是一大碗,芙月直觉得平时看错了露儿,本以为聪明来着,谁知是个笨的,害她也丢了丑。
饭后,良诚去看了墨儿,见他睡得正香,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含笑离开。
一路上,芙月走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默默无言。
良诚看她一眼:“回吧,我还有几份公文要看——”
芙月一脸祈盼:“殿下,去我殿中坐坐吧——”她软语相求。
他不为所动:“月儿,我们说好了的,你不能失言的。”由知善引着,不再看她,回正殿去了。
芙月怏怏地回到她自己的宫殿,看着屋中那些耀眼的珍宝,只觉那平时日思夜求的一切,此时看来竟不如东宫正殿地下踩着的青砖,也不及良诚袍袖上的一丝尘埃,他们都可以与他相伴,而她,只能守着这满房的孤寂,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