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轶一走,良诚的目光便转向正在怒火中烧的云雪,亲自给她倒上一杯茶:“喝茶!”
云雪瞪了他一眼,颇不情愿地坐下,顺手端过那杯茶,牛饮般一口喝完,又“嘭”的一声放下,又继续瞪他。好在茶不冷不热,也没有烫着,良诚担心地看着她——她喝水的动作一定要如此粗鲁吗?他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来。
他一双俊目看着她,满眼都是笑意,摇头叹息:“你这不雅的样子,以后只能给我瞧见,在别人面前不可为之。”
哦,这样也激怒不了他吗,他都不皱眉的?云雪转过身来,对他翻一个白眼:“多管闲事!”哼,看你的儒雅能装多久?
良诚果然不悦起来:“你那是什么口气?我为什么不能管?”是嫌他没立场,还是嫌他罗嗦?
云雪不理他,把头扭到一边。
此时的云雪,心里是有气的,没料到自己被了悟大师诓来,竟遇到良诚,自己这是“救”人吗?想想都觉得是个笑话,现在的自己倒是等人来救才对!自己这算什么?被人劫持?那自己不是心甘情愿来的吗?想不到那个在京都学堂常常和自己无言注视的人,那个叫诚良的人,便是大周的太子良诚……不知青源他会不会急着寻找自己?越想越坐立不安。
云雪头痛地蹙眉,闭上双眼,闷闷地出声:“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感觉到那个人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感觉到他的大掌握住了自己的手,她用力挣扎,却挣扎不了,只好由着他,感觉到他轻轻地叹息就在耳边:“云雪啊,你,就真的不懂我良诚的心吗?”
她心跳如鼓,却不作声,也不敢抬头看他。
“云雪,认识你是在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我却记得,那是去年,我游学到京都学堂的时候,那时落叶萧瑟,我们一行人在学堂前的池塘边路过……”良诚的目光渐渐迷离。
……那天的她,一袭雪白罗衣,发上一支蝶钗在微风里颤动,一双星目顾盼生辉。他是第一次见她,她如此淡雅清丽,令他眼前一亮,一时之间竟移不动自己的双脚。学子们从她身边而过,笑着和她招呼,她也一一回应。她坐在池塘边的那块大石上,目光掠过良诚,看向更远处。哦,原来她在等人。
好友秦谊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云雪,若有所思,催他快走,他嘴上应着,脚却迟迟未动。
秦谊戏谑道:“心悦君兮君不知,悲乎?”
他答:“终有一日,与她执手相守。”
秦谊惊道:“贵为太子,岂能轻易许之?”他是知道他的身份的。
他哈哈大笑:“太子便不能有喜欢之人?我当弃之。”说完此话,他昂头而过。经过她的身边时,多希望她的眼光,能看上他一眼,然而却看见一娇小少女,急急而来,和她亲热拥抱、说话、嘻笑……
又记得放学之时,他守在学堂门口,佯装等人,看着她踏入自家的马车,急驰而去。她竟看不见他吗?他少年的炽热眸子却因此更加闪亮……
这是一场猫和鼠的无声追逐,没有谁是胜利者。不,这更像一种无声等待,等待她回头看他!她也渐渐感觉到他的目光——有时候,经过她的身边,他会故意大声地说笑,以期望能得她回头一瞥,虽然她浑不在意;他和同行的学子玩蹴鞠,学堂里哪个学子不对他高超的技术大声叫好,只有她,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让他烦躁不休;他考试得先生夸奖称赞,然她,却旁若无人地说话聊天……
她是那样高傲,目空一切的女子吗?他的好奇与征服之心盖过他的理智,他竟用傻傻地方式接近她——那天,他和一帮学子,打打闹闹如一群无赖,呼啸般经过她的身边,他撞了她,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对他伸出的手视若无物,咬牙切齿地骂了他一句“无赖!”自己却一拐一拐地离开。他,堂堂大周太子殿下,被她骂为无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的心里竟然涌起一阵甜蜜,这是她,第一次和他说话,虽然是用骂的方式。
后来,他奉旨回到皇宫,正值他敬爱的太傅生病,父皇也渐渐让他参与一些重大的国事……但是他仍关注着她,他知道她擅长画技,名声愈盛,他还知道她有一个“梅花道人”的名号,他默默地念着这名字,良久良久,不能入眠。她,会记得他吗?
内心不是不喜欢她的,也不是不想她的。当母后为他挑选太子妃,他第一个说的就是她的名字,可在宫中等好消息传来时,却蓦然得知,她已有婚配……
他对自己说,也许只是一时好奇,遇到这样率性的女子,这样聪明的女子,她没有他所认识的那些女子的温柔,她甚至没有给过自己一次好脸色……他和她,终是没有缘份吧!
没有缘分,何必强求,放手就放手吧!他对自己说。可是为什么,从此他夜夜难以安睡?
直到这一天,他误入深潭,差点丧命之时,才蓦然发觉一件事——
良诚握着云雪的手,她的小手也是冰凉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心底里,一点点地,飘散在小小的书房里,而云雪,听着他的声音,竟然嘴角抿得紧紧的,用一种忧伤的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他说了什么大不违的话了吗?
他只不过是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云雪,你知道吗,那天,当我掉进深潭,当我的身体慢慢地向水中往下沉往下沉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竟然没有一丝害怕,没有一丝痛感,我反倒有一种轻松——从此后,我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一点到晚阴沉着脸的太子了,我再也不用四处奔波,为百姓的疾苦所思所痛了,我也可以有很多的时间去找我喜欢的人了!是啊,我本来可以自救的,凭我娴熟的泳技,我应该能够自己浮出水面,可是我不想,我太累,太累了——我想啊,在这世上,我竟再无所求——”说到这里,良诚苦涩的一笑,“其实我什么也没有拥有,包括我的感情也没有人来接受,我,能求什么?”
云雪仰起头来看他,他目光晶莹,沉思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伸展自己的身体,任水流入我的嘴里,我的眼里竟噙着泪,你不会想到这些吧?你从不会想到这些,在你面前,我竟然没有说出我的身份,我的真名,所以,就算你偶尔会想起一个叫诚良的人,那也不是我,因为你根本无法知道我在哪,我是谁啊!
水波在慢慢平静,无数的闪现在我眼前的,是大大小小的气泡……也许,我将和这些气泡一起消失,从此便没有了我良诚……可是忽然间,我眼前出现了梅花,一朵,二朵,三朵……无数的梅花向我扑面而来,我惊呆了,我想,一定是错觉,哪里有梅花——我想起你,你梅花道人的名字,原来,梅花就是你,就是那个深藏的踞在我心底的你!我的内心又一次激动起来,我突然想到,原来,我良诚,竟从来没有好好地爱过一个人,从来没有对谁说过我的感情……我活在这一世,从来都不曾真真正正地爱过,如果就此死了,岂不很冤?所以,我又慢慢动了起来,慢慢地浮出潭面……”
良久,书房里一片静寂。良诚抬起头,凝视着云雪,却发现她低着头,肩膀上下耷动,让他忍不住心里忐忑,她是在难过呢还是在笑他的脆弱呢?他慢慢地抚上她的肩:“云雪,你——”云雪抬起头,凝视着他,他才惊觉,原来她,早已是泪流满面……
“你哭了吗?”他笨拙地用手擦她的泪。
他想说,对不起,这些话,我本来只能留在心底,在无人的时候说给自己听的。可是,他犹豫片刻,终是没有说出口。
云雪却一把推开他,默默地拭干眼泪,向门边走去。良诚呆呆地看着她走,内心却抽得厉害,痛意也越来越深……她,就这样拒他于门外吗?他的神情带着忧伤和绝望。
“云雪——”
她停住,缓缓转过头来:“良诚,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可是,你知道吗?你应该告诉的那个人,不应该是我,我无法与你分担这些……”她猛地拉开房门。
房门外,站着一个美丽的女子,手上犹端着一只托盘,盘上一只雪白的碗,已没有热气——看见她出来,这女子竟一下子脸色煞白,盘中的碗猛然滑落——
“啪!”的一声,碗摔得粉碎,云雪和芙月一下子怔住。
还有一个人也怔住了——良诚立在屋子里,只觉得这一声,清脆刺耳,他仿佛看见,那碎了一地的,是自己这坦诚热烈的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