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江水,比气温高出一些,却比体温要低。程沛云几乎毫不犹豫,一头扎进江里,他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他一心想的只是快点找到月轮,早一分钟,就多出无限的希望。
在扎进江里的那一刹那,程沛云感觉自己回到了温暖的母亲的怀抱,母亲。母亲温暖地把程沛云拥在怀里,这让程沛云一下子生出了无限的力量,这力量让程沛云一个猛子扎进江水里,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手伸出来一阵乱摸,然而——什么也看不见。午夜的黄浦江,江水中除了温暖,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时而宏大时而细切的声音,似乎是一个来自远方的温柔的呼唤,又仿佛是陌生的拷问和质询。当程沛云在水下耗尽了肺里的气体之后,他浮了上来。
他不知道凭借了什么力量,他浮出水面,胸中鼓胀的一口气一下子冲出来,新鲜空气像填充真空一般迅速被程沛云吸进去。耳边的声音开始便地真切——岸边的嘈杂的人生和江边汽船的轰鸣声钻进程沛云的耳朵:
“月轮——月轮——”
“沛云——沛云——”
“嘟——嘟——”
“快来救人啊——”
“沛云出来了——出来了——”
程沛云环顾江水,水面平静,看不到一丝波动,月轮不知道在哪里。他深呼一口气,重新潜进水里。
黑暗重新笼罩了他。他大睁着双眼,两只手臂不停地划着水,向前摸索着。
“月轮,你在哪里?你一定要出来啊!”程沛云若是能够开口,他一定大声地告诉月轮。然而,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在心底呼唤。
直到手臂划水滑到疲惫、胸闷的痛苦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才想起来要钻出水面透一口气。
他抬起头,看到头顶上的江水,黑色当中泛出一些橘黄,他知道,那是上海这座不夜城里的灯光,虽然黑暗,但是终究,他知道光明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只要努努力,就可以透出水面了。他开始用力挣扎,最初的温热的江水,仿佛忽然变冷了一般,让他开始打颤。在这无边无际的海水中,他忽然感觉到无所依傍,他用力划动自己的双手双脚,然而,身体却并没有像他预想的一般向上浮起。
原来有些事情,你不得不承认,若得不到要领,那么无论你怎样努力,都不可能达到预想的效果。
这一刻,他意识到江水的冷酷,他开始感觉到小腿开始抽筋,仿佛是被什么兽咬住了一般,钻心的疼。他在江水中昏天暗地,他忽然记起自己以前所感受到的暖,他记起曾经把心爱的人背在背上,他记起那夜的萤火虫,他记起和心爱的人一起经过青岛的街道时,路旁流离的灯光,他记起在书房里自己灵机一动想起的字奋强的糗事。他忽然记起曾经经历过的天旋地转,一忽儿是蓝的天,一忽儿是绿的山,他的腿磕在石头上,他的头磕在石头上,一片嫣红的血……他失去了意识。
程福兴是了解程沛云的,他不会游泳——小的时候在内地,没有机会玩水;搬家到青岛之后,由于家教比较严格,他也没有机会去海边玩;再到后来,便没有时间去了,他的生命中,有远比学游泳更让他感到有意义的事情。
程福兴看到程沛云不顾一切跳到江里去,劝阻已经来不及了,只有找人求救。
林珊先是看到月轮跳江,又看到程沛云不顾一切地跳江救她,担心和焦急折磨着她,加上刚喝下去的一点酒的影响,她简直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她不要自己的女儿受任何危险,她不要程沛云有任何闪失。他们共同为今天的自由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正是要享受自由的时候,她不要他们离开,她不要任何人离开。
程福兴赶忙呼喊江上的几条渔船,请求他们过来救人。渔船“嘟嘟嘟”开到程沛云落水的地方,一个渔民看到了穿着白衣的程沛云,他已经昏迷了,那渔民跳到江里,将程沛云拉到船边,船上的几个伙计七手八脚把程沛云拉到船上,马上进行人工呼吸,吹起、按压,吹起、按压……不一会儿功夫,程沛云“哇”一声吐出一口江水,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得救了。
他看到了嚎啕大哭的林珊,他想站起来到她身边去,安慰她,可是,他没有力气。
他知道了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曾经深爱过的林珊。这么多年,程沛云没有对哪个女子上过心,他一直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这么多年,他这个没有过去的人,经过这一次死里逃生,他终于记起了自己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