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珊正低头翻着自己的笔记,却听见喧闹的课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闻先生已经走进教室来了。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流露出冷峻的神色,环顾一下课堂,他清清嗓子,开始说话。林珊的眼睛便不能从先生的脸上移开了。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啊,满脑子的知识经由他睿智激昂的话语,一旦表达出来,就紧紧地掘住了林珊的心,是久旱的麦田,贪婪地吸收着甘露,这来之不易的恩赐,这学习的机会,这向年轻人敞开的了解中国、了解世界的别样的视野。
洗衣是美国华侨最普遍的职业,因此留学生常常被人问道:“你爸爸是洗衣裳的吗?”洗衣要洗干净!熨衣要熨得平!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林珊听呆了“林同学……”忽然听见同桌在叫自己,一转头,看见一方白帕子递了过来。林珊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流泪了,想起自己劳碌的父母和弟弟了吗?林珊忙接过来,轻轻道一声:“谢谢。”擦干泪却仍然不敢分神,听先生讲下去。
忽然看见自己的同桌站起来,打断先生的话:“闻先生,听了您的话,我有补充!请您允许我发言。中国自晚清以来,已经落后世界了,这些年来更是受尽了列强的凌辱!西方自十七、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就已经提倡天赋人 权、自由平等,俄 国也早就爆发了十月革命。但是国民党政府为什么这么专制 独裁?劳动人民天生要受奴役吗?可是中国的无产阶级呢?中国的工人阶级呢?还没有觉醒!我们应该团结起来!谁说人类生来是有阶级的!人人生而平等!”
教室里似乎有那么一刹那是安静的,继而爆发出了热烈地掌声。所有的同学都回过头来看这个慷慨激昂的战士,林珊坐在这个战士的身边,简直感到骄傲了!似乎自己心里所有想说的话也已经随着这个战士的口向世人宣布了:我要颠倒这个不公的世界!这个劳动人民受苦的世界!她涨红了脸,只是鼓着掌,看着同学们看向战士的、看向自己的眼光。她抬头看看先生,先生也颔首微笑着看着这个敢表达的战士。
下课了,林珊把手绢还给同桌,说:“真佩服你……”
“这没什么的,我们是中国的希望嘛。我们不说话,将来谁会替中国说话!”战士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向林珊。“认识一下,我叫俞启威!刚从上海来!”战士有礼貌地伸出右手。
“我叫林珊……”林珊握了握俞启威的手。
“早就知道……”俞启威指了指林珊笔记本的扉页,上面是林珊用娟秀的字体写下的名字。
林珊笑了。
“他叫王弢。”俞启威指了指旁边的同学,“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是正规注册大学生!”他开着玩笑。
王弢和林珊相互问好。
“你为什么坐在后排?”林珊问,注册大学生可都是坐前排的风水宝地的。
“不是人人平等吗?我不觉得和你们有什么不一样,我的原则是,谁来得早谁坐前排!”
有了这次同桌的经历,林珊也算在学校有了两个朋友。王弢在外文系,俞启威想要考物理系,而林珊的志愿则是考文学院的中文系。三个人不常见面,却每周都在闻先生的课堂上碰面,课后总少不了一番深谈。
一日,像往常一样,三个人上完闻先生的课,王弢、俞启威走到林珊座位前面说:“今天天气还好,我们去校园里聊吧。”
三个人走出教室,来到校园一隅的小松树林。风吹在松叶上,那呜咽声越发明显了,哪里是天气不错,分明是一如既往的坏天气。
“林珊,”俞启威开口了,“做朋友这么久了,一直不知道你的父母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家教可是严格的?”俞启威很是一副平常的样子,却是不敢看林珊的眼睛了。
“哦,这个……”林珊倒有些诧异,今天不谈理想、不谈时事却问起父母来了,因为早就对俞启威和王弢有些认识,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深切地同情劳动者,很为劳动者鸣不平的,于是她不犹豫地说:“父亲是车站码头的搬运工、母亲是在家做小吃的,开了一间小吃铺,还有个小两岁的弟弟,在建筑工地。”
“哦……”俞启威仿佛是一下子恍然大悟了,“怪不得,在闻先生的课上,当讲到美国的华人洗衣工,你竟然掉下眼泪来……”
孙文先生弃医从文,周树人先生弃医从文,都想救民于水火,用的是文字的力量唤醒国人,闻先生也是一样的,林珊谈起自己将来的打算,总是有那么多的话要谈,她的话总是带些朴实,却不由自主地把你带到她的氛围里,感染着你。那么就让我做一个后继者,明年暑假,我也一定要考上这所大学,成为这所大学的正式学生。俞启威也有考国立青岛大学的打算,当下两个人约好,明年暑假一起考取青岛大学,一起成为正式的大学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王弢在旁边默默地,没有多说话。因为风实在是太大的缘故,三个人匆匆交谈几句,就此分手。林珊出校门搭上电车,王弢和俞启威也回了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