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泽承在藏书阁里的《吴下谚联》上看到过：“人死去第一处是孟婆庄，诸役卒押从墙外经过赴内案完结。生前功过注入轮回册内，转世投胎，仍从此庄行过。有老妪留进，升阶入室，皆朱栏石砌，画栋雕梁，珠帘半卷，玉案中陈。妪呼女孩，屏内步出三姝：孟姜、孟庸、孟戈，皆红裙翠袖，妙常筓，金缕衣，低唤郎君，拂席令之坐。小鬟端茶，三姝纤指捧瓯送至，手镮丁丁然，香气袭人，势难袖手。纔接杯便目眩神移，消渴殊甚，不觉一饮而尽。到底有浑泥一匙许，抬眼看时，妪及三姝皆僵立骷髅，华屋雕墙多变成荒郊，生前事一切不能记忆。一惊堕地，即是懵懂小孩矣。”
而事实是人死去最后一处才会遇到孟婆，而且也不是什么庄，充其量是个临时志愿者送茶水摊。孟婆熬汤递汤，有二姝作为泰媪的侍女尽劝导的职责，孟戈实际上是一个男子，作为带路人也负责保安的工作。
至于什么九十七岁而亡便到“奈何桥上等三年”不过是个比较浪漫的传说。青桥只有在亡灵渡河时才显出本相奈何桥，不仅如此“奈何桥上等三年”也不是说等就能等的，它不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公共场所，孟戈如果不是这种礼貌的性格而类似于城管，那么他会对逗留的人说：“你当这是你家？还不快滚开？”
卢泽承一直等到今夜鬼门关上。
孟戈带着卢泽承上桥。孟庸提着一盏灯笼轻盈的跳跃过来，她蹦到卢泽承的身边，好奇的仰头看看他，然后又恍然大悟般的点点头，停下来转身回去看着孟婆和孟姜。
这个小女孩有些胖，梳着双丫髻，皮肤洁白无瑕，有着观音菩萨般的福相，放在古代会被人评价将来一定会长成美人。卢泽承想起第一次看到他们之前，因为还不了解这四个人的情况，所以以为自己会像初进贾府的林黛玉一样，看见一个和蔼的老婆婆身边有几乎一样装束但形体容貌皆不同的探春迎春惜春三姐妹。
孟姜一身汉代女子的装束，衣服上的花纹极为繁复华丽，宫绦上系着一枚骨雕，随云髻上除了一只简单素净的黑檀木发簪便没有其余的配饰，她提着一个圆形的紫檀提盒走在孟婆的侧后方。孟婆始终面带慈祥和蔼的微笑，那是那种再顽皮不听话的孩子看到了都会乖起来的微笑，她很老了，身形佝偻，却不需搀扶也没有拐杖，走路沉稳踏实。
“泰媪大人。”卢泽承微微行礼，虽然职位上无法比较高低，但他这是对长辈的尊重。
孟婆没有说话，对他点点头，转身抬手指了指桥上，然后从他身侧走开。活泼的孟庸蹦蹦跳跳，走在孟婆的前方，灯笼的光映在地上是一个圆，三个人都在圆的范围里，光圆随着她的跳跃而摇晃。孟姜行了一个常礼，抬头略带歉意的对卢泽承说：“泰媪大人素来少言，唯一对外人多说的话不过是‘走了这么久你也累了渴了吧？不如尝尝我的茶？’，这种话对凡人还是有忌讳，所以希望酆都司大人理解，有事孟戈会代理。”
“谢谢。”卢泽承对孟姜说。
孟姜很美但可惜无人欣赏，世上总有很多美的东西被埋没。孟姜点点头从他身边经过，卢泽承转头看去发现她居然是飘行而过，裙摆不沾染地上的尘埃。
“她不是那个哭倒长城的孟姜。”孟戈说。
“长知识了。”卢泽承回应，跟着他走上桥。孟戈连根拔下一株长在石缝间的金灯，然后递给卢泽承，“三株就可以了，你知道方法？”
“是的，书上学的，还实际操作过。”卢泽承自信满满。“今夜渡河亡灵这么多啊。”
“大乱将近，我们和楚江宫两方都同意做出改动，把楚江宫未来部分亡灵渡河的时间提前。”孟戈听出了卢泽承的意思，回答到。
“大乱将近？”卢泽承问，他听到孟戈的话里特指的地点。对楚江宫来说“大乱将近”就是卞城宫殿君施行簝缸之术，违规捕捉亡灵，而且意图入侵楚江宫。他以为这些孟戈不应该会知道。
“名单，有些人消失了。无论什么事都不是突然发生，它总有伏笔会让人预感到。何况曾经有相似的事发生过，作为前车之鉴会让人觉得它的发展过程也是相同的。”孟戈看着他，眼神坦荡像是审判。
他来历是什么书上没有记载，存在了多久无法知道，现存的酆都官吏更无人能大致道来他的情况。卢泽承在孟戈面前没有太多的顾虑，孟戈与其余三人一样并不任职于任何一宫，他也只听命于泰媪一人。
“卞城宫数年来有一些，不友好的活动，这两年更盛。”卢泽承说。
“泰媪大人的意见是如此。”
“她知道？”
“是的。”孟戈面带遗憾的神色。“无论是上报神判或至尊冥王与否，这些事泰媪大人无需与我们商议，她自己做的决定，我想她老人家也是不愿看见战争的，但是谁又能真正找到那些高层呢？”
“泰媪也找不到？那至尊冥王依然不知道这些..阴谋。”
“这也算阴谋？”孟戈似乎是嘲笑，又看着卢泽承：“也许吧。”他并不肯定。“他是否知道，我们不可得知，但违反制度终究没有好下场。”
“上任忤官宫的殿君西赫，比如他？”
“对。”
“那卞城宫那边呢？现在轮转的情况有什么异常吗？”
孟戈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含糊的告诉了卢泽承：“变动不大，但其余的我不能说。”卢泽承没有继续问这个话题，他知道他们的准则。
“如果，至尊冥王迟迟不出现，楚江宫会陷入怎样的境地？我们并不希望战争。”卢泽承诚恳的说。
“这个我没法预见，不过你居然和忤官宫的使徒水陌一样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又还是一直以来仅有的两个凡人酆都官吏，真是巧合。”不等卢泽承说话，孟戈继续说：“也许现任阴德休定真君与现任宝宿照成真君带领各宫兵马拼死血战，存者胜拥有两宫的力量，败者灭，什么都会失去，也许有人能请到剩下八个阎宫中的某个或者某些作为盟军，不过这个机会也太渺茫了。至于会不会有一方投降，至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愿意认输的殿君。”
“冥王总会来收拾残局吧？”卢泽承一副故作轻松的样子。“得换两个新的殿君，算是大事吧。”
“算是。虽然没有人知道各殿阎君的选取标准，所有的高阶中阶鬼司和低阶鬼吏都有选拔来源和标准，但殿君由至尊冥王亲自指定，我不该以傀儡称呼，但实际上他们作为一宫存在的象征，公关意义更重，有的殿君能力甚至不如他的官员们。”
“那么路绍？”
“我并不了解他。各宫官员的忠诚和认真态度一直为人赞赏，尤其是楚江宫。”孟戈打量了卢泽承一眼，说到：“虽然我不是细致观察，但长久以来无论何时何种程度的****都几乎不会波及这里能说明这一点。”孟戈拍拍卢泽承的肩，丝毫不受他身上护身软金甲的影响。
“聚集了人心就去除了最大的后顾之忧，毕竟作为殿君有让所有酆都官吏臣服的鼎爵。”楚江宫年纪轻轻的酆都司说。
“其实对于力量的臣服不是最高的忠诚，最高的忠诚来源于责任和信任”孟戈说。
卢泽承理解这句话，接着问：“忤官宫的水陌，在战争结束后怎样了？”
“我想想。”孟戈拿着书卷走到桥边，他低头看着河水，回忆多年前见过一面的那个凡人。“她是忤官宫第十二任使徒，以活人身份成为酆都官员的第一人，她因为这样的特殊被允许用寄魂之术以身体圈养寄魂。”
他说到这里卢泽承不禁皱皱眉，“圈养”，这让他觉得自己自己像个养着猪或者羊的..圈。
孟戈没有注意他，“但她没有这样做，她也不向同僚一样会吃掉亡灵来增长灵力，平时忘川三途河有****她甚至不会重惩那些记灵，很多人觉得她懦弱，但也有极少数的会说..她善良。但所有人都同意，但善良有时说来也可笑，同僚们认为她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有所作为，只是历代使徒中最平庸的一个。”
卢泽承想起霍莲和鸿幕都曾说他和水陌有些相似，不只是同为凡人酆都司，但他们却没有向他解释什么相似，只说他比水陌长进，更符合自己作为鬼司的身份。
“所以她很快就在战争中死了？还是作为使徒，这么高的职位。”
“不是，有本书叫霍乱时期的什么来着？”
“爱情，《霍乱时期的爱情》。”卢泽承不知道孟戈为什么问这个，他没耐心看不喜欢的语言风格的书，用他的话来说想看完那些西方经典文学作品要靠“咬牙切齿”的方式，所以就记得一个书名和作者名，孟戈再问与之相关的他就只能拿手机搜索了。
“水陌在凡世时就认识了西赫，后来才到忤官宫做使徒，没人能明白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但这确实存在。”
卢泽承并不惊讶，使徒和殿君作为保护者与被保护者几乎是形影不离随时相伴，产生什么感情很正常。他甚至还考虑过路绍和莫笙是怎么一起度过这么多年的，以什么身份关系什么感情和表现状况。
孟戈继续说：“有人甚至猜测西赫入侵都市宫与水陌有关，不过这两个人都不在了，无法证实。战争中水陌意识到这是个难以挽回的败局，因为有其他的宫成为了都市宫的援军，她回到凡间乞求她家族的帮助，希望扭转局面，水氏家族不愿意再插手冥界之争，更自认没有这个权利和能力。为了保住水陌的灵魂不会受到过重的惩罚，家族长老将她禁锢起来，水陌为了进入冥界自杀身亡。”
“她的魂魄经历半个月才打破族人设下的结界，她还真有毅力，这半个月里都没有放弃。”孟戈感叹，卢泽承发觉他的说明文模式添了些议论文因素，有点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等她回到冥界时战争还没成动荡整个冥界的大势就已经进入了尾声，因为至尊冥王现身了。她和西赫一同被审判，西赫被送入二十四炼狱，永世不得超生，而那时有人向至尊冥王报告关于他们感情的事。”
“使徒不允许和殿君..恋爱？我觉得官员们只要不是工作都挺自由的，而且官员只要提出申请可以安排婚姻，更何况是形影不离的使徒和殿君。”
“这并不禁止，只是他们的爱和犯罪牵扯，这给了至尊冥王推出一个新的惩罚方式的灵感。”孟戈看着前方。
“什么新的惩罚方式？”卢泽承问。“在战争的过程中水陌有维护地狱十宫制而劝谏西赫吗？那可以减轻惩罚。”
“我不知道，有人说她有劝谏，也有人说水陌是其中一个怂恿者，但是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再现当年的状况了。水陌再入轮回，恢复成普通人，至尊冥王让她的灵魂永远不会破灭，这似乎不算一个惩罚，就像一个侥幸。只是她每一世都遇到别人羡慕的爱情，自己也会为之沉迷甚至疯狂，但却永远不得善终。每一世走到最后，在黄泉路的望乡台上都会回顾一生和作为水陌时的一切，冥王没有让她破灭，但是让她一直被痛苦缠绕。我每过几十年都会看见她走过奈何桥，她总是在三生石上刻下最深的刻痕，都不知道是悔恨，悲伤还是在诅咒。”孟戈说完了，他把视线从忘川上移开，看着卢泽承。
“..无限循环，不是结局。”卢泽承自己做了个总结。
“你和她有些相似。”
“什么？”这是第三个说他和她相似的，卢泽承纳闷，还没有从水陌的故事里走出来就被这句话被动的赶了出来。虽然他和孟戈在今天之前也见过一次，但不至于孟戈就看懂了自己这个人啊，卢泽承有时连自己也没法弄懂自己，简直要陷入哲学上最难的三个问题。到底哪里像了？水陌要是个男的那么和西赫之间的故事早该被腐女霍莲有事没事挂嘴边上，可水陌确实是一名女使徒，不至于长着一张男人的脸吧？
“比如，你将卷入冥界阎宫之间的战争。”
“这很正常，我是楚江宫的酆都司。”
“你有这样的想法和心态对楚江宫来说是好，但你是凡人，无论你是什么职位什么能力在职多久，只要是一个凡人的身份，你和其他的酆都官吏就不一样，你有退出的权利。何况，你的前世中活得最为著名的是南章易，在送泰山宫的亡灵渡河时，我对他有些印象，你的灵魂是属于泰山宫的，无论如何你只要不做楚江宫的叛徒就不会成为战犯，但是你一旦死去会就被送回泰山宫，再次轮转便和卢泽承的人生毫无关联，与楚江宫也再毫无瓜葛。我不是劝你放弃，但还是想提醒你，思考是否值得的问题，既然认为值得，最好能保障自己活下去。”
卢泽承听进了每一字一句，但他就像没有被话里的意思影响到，只是回答：“谢谢。”他并不想说出有关萧辛戊，有关路绍和祖母的事情，那样会显得他坚定了誓死效忠楚江宫的立场。
好像曾经的卢泽承又回来了，犹豫的卢泽承。
死了的话，就没法见到萧辛戊了，而就算有办法见到她，自己也没有身份和资格去接近。
“希望你能无悔于你的选择，我得走了。”孟戈说。
卢泽承向他鞠躬，告别，一袭绿衣融入了雾中。卢泽承站在桥上，灯火通明照着桥上切除花根用于熬汤后剩下的金灯花朵。
无悔于自己的选择，清醒的认识到自己没有退路了就不会后悔。卢泽承知道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因为他感到责任，萧辛戊的人生，他要遵守的契约，以及，他不愿意看见梧声陷入危机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石缝间剩下来的金灯在冷但不强烈的风中摇曳，真像跳跃的火焰。卢泽承站在护栏边上，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远处的雾和青山轮廓像是太虚幻境。他隐约有一种被什么人注视的感觉，随着直觉下望，但桥下只是河水，是某个或者某些落入忘川看着他的亡灵吗？他走到桥边俯身凑近了看着忘川河，还是青溪缓缓又安静流淌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