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又下雨了。滦河右岸农谚:五月阴六月旱,七月连连吃饱饭。七月的连阴雨,预示着风调雨顺,如同瑞雪丰年的好兆头。雨是头天晚上下起来的,没有风,雨滴不紧不慢,斯斯文文下了一夜。天亮后,云层一点没有变化,雨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这个阴雨天,东凤坨的庄稼人没有像过来下雨时,或躲在家里蒙头睡觉,或凑在谁家唉声叹气扯咸淡,而是趁这机会,在家里忙着扎大笤帚。
雨天湿度大,高粱苗子带了水汽,特别适合扎大笤帚。这个雨天里,田大明白在冒雨检查大笤帚的质量,乔大舌头躲在家里练习扎大笤帚的手艺,田自高的庙里显得格外清净。但是田自高并没闲着,他也在忙着扎笤帚。
常说人的情绪跟天气有关。这话自然有他的道理,然而人的心情不好时,青天白日头,情绪也振奋不起来;而心情好时,天阴得像黑锅底,心里头照样阳光灿烂。田自高现在的心情就是如此,他一边忙着,嘴里还在哼着乐亭大鼓。他先扎的是一把扫地的大笤帚,扎完之后,又开始扎一把扫炕用的小笤帚。为扎这两把笤帚,田自高精心准备了好几天,用的材料是特意挑选的箭杆白、苗子细长柔软的黏高粱苗子。为把那把炕笤帚扎出花样来,他把几根箭杆染成了红绿两色破成细篾,并在笤帚头上扎出两撮红缨。把儿的末端也不像其他笤帚,用刀齐刷刷割断,而是扎出了一个弯钩,这把炕笤帚扎完之后,比那些精美的手工艺品,一点也不逊色。
这笤帚是给玉珍扎的。过来东凤坨一带男女青年谈恋爱,交往一段时间后,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女方送男方布鞋,男方则要送女方笤帚,并且必须是自己动手做的、扎的。女方送的布鞋到了男方家,首先要经过婆婆、妯娌、大姑子、小姑子一番评头论足。要看鞋底纳的是平针,还是疙瘩花,鞋垫绣的是啥图案,鞋帮上得周正不周正。庄稼院里的针线活,做鞋最见真功夫,也最能检验出一个姑娘是不是心灵手巧,拿得起针线。手巧的姑娘,鞋底能纳出几种花样,鞋帮和鞋底上的严丝合缝,没有一个褶子。手拙的鞋底只会纳平针,鞋面也上得皱皱巴巴,像菜包子。有的甚至会因为一双布鞋做得不好,而黄了亲事。因此,有闺女的人家,做母亲的从小就要教纳鞋底、剪鞋样,而姑娘们也会四处讨换新鞋样,为的是能做出一双样式好的布鞋,给自己将来在婆家的地位打下个基础。
男方送笤帚,要送两把,一把扫地的大笤帚,一把扫炕的小笤帚。这两样东西,同样是对小伙子能否持家过日子的一种检验和考察。
送这两样东西,里面还有着另一种含义。女方送鞋希望男方脚板壮,走得正、行得正;送笤帚则是要姑娘过门后手脚勤快,地上、炕上的活儿样样拿得起来。同时还有提示姑娘结婚后,地上、炕上干干净净,要安分守己,不要红杏出墙的意思。
现在这些习俗已过时了,被淘汰了,小伙子没有谁再穿家里做的布鞋,姑娘们也根本不会做布鞋了,而相亲时送笤帚则恐怕要被笑掉大牙,但过来的一些传统习俗还是有些意义的,它的价值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这些习俗没了,有的小伙子路走歪了,一些姑娘、媳妇的炕上也不干净了,闹出不少鸡飞狗跳墙的事,这世风也就坏了。
田自高虽然怀恋过去的日子,但他不是一个守旧的人,他扎这两把笤帚也不是想提示玉珍什么。因为他发现玉珍家扫地的笤帚和炕笤帚已不能用了,成了真正的笤帚疙瘩,还有他觉得这是二十年前就该做的事情,他接续的是断了二十多年的姻缘。
用田自高自己的话说,今年他的脑袋被崂山道士开了光,要行一星一运。星是合作社这个吉星,运是桃花运。他参加年轻人组织的合作社后,把大笤帚加工搞得风生水起,人们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他自己也信心倍增看到了希望。这个脑袋一转就会有点子的活宝,在有勇气追求玉珍后,想出一个又一个表白办法,又一个个都否定了。最后想到他们的初恋,竟生出一个浪漫的办法,找出二十多年没吹过的笛子,来到滦河岸边吹起了那支《红莓花儿开》,想以此唤起玉珍对他们美好爱情的记忆,像年轻时那样扑进他的怀抱。
他接连吹了两个晚上,玉珍那里却没有一点动静。第三天他有些沮丧,情绪也变得低落,笛子放在嘴边,好长时间不知吹啥曲子。他在心里叹口气,抬起头望一阵迷茫的夜空,笛子里响起了《苏武牧羊》。他觉得这曲子很适合当时的心境,就反复吹了起来。他的眼睛慢慢流出泪来,泪水顺着脸颊流到嘴角,有着一股淡淡的咸味。这咸味使笛声越发呜咽,流淌出的曲子更加凄凉悲苦,直听得空中的月亮躲进了云层,河里的蛤蟆哑了嗓子,滦河水也哼起了乐亭大鼓中的“大悲调”。
他的笛声是被一阵抽泣打断的,转过头时见玉珍站在身后,这样的情景曾多次在他的梦中出现过,睁开眼却是别样的境遇。田自高以为出现了幻觉,揉了揉眼睛喃喃地说,玉珍是你吗?你是玉珍吗?
自高哥,是我,是我。是来听我吹笛子吗?
不听这哭哭啼啼的调子,让人的心像刀割一样疼。我给你吹《红莓花儿开》。
啥曲子也不要吹,我想听你的心跳。玉珍把头依偎在田自高怀里,他的身子抖了一下,很快挺直了胸膛,两个人便紧紧抱在了一起。他们不再动,也不再说话,只有两颗心在咚咚跳着。他们失去了恋爱的最好季节,没有了年轻人在这一刻的冲动和不安份。烂漫已经远去,成了飘荡在天边的云,两个身体化解的是沧桑岁月里,留下的痛苦和悲情。他们就这样相拥相抱着,像是要溶化在这个静静的夜晚里。
寂静中玉珍哑着嗓子说,自高哥,还记恨当年的事吗?我对不起你,有气往我身上撒吧。
没有气了,看到你后就没有气了。我们再不分开……再不分开……躲在云层后面的月亮探出头来,月光洒在他们脸上,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这次流进田自高嘴角的泪水不是咸的,而是甜的。滦河水也把原来哼出的“大悲调”,吟咏成了欢快的“二簧调”,那些蛤蟆则用嘴“呱呱呱”鼓起了掌。
两个人抱得更紧了。这个雨天里,田自高边扎笤帚边回忆着这些,心里自然是阳光灿烂的。他扎完两把笤帚,见还剩下一些高粱苗子,又扎了几把刷锅的炊帚,忙完这些才发现,雨不知啥时候停了,窗外变得亮堂起来。
他站起来活动几下腰背,听到肚子里像是钻进了几只气蛤蟆,一阵咕咕叫。去看时间,已是后晌四点多钟,这才想起从早晨到现在,他的灶火坑里没见烟火,肚子里也粒米未进。想去锅台上找点东西垫补垫补肚子,却什么也没找到,只好去院子里摘了根黄瓜咔咔咬起来。一根黄瓜没吃完,村头响起吵架声。
听到有人吵架,田自高有些心神不安,他在村里挂着几个管闲事的虚衔,除了红白理事会的会长,还任着民调员。
前些年乡里提出把上访隐患化解在基层,要求每个村设一名村民矛盾纠纷调解员,简称民调员。这是个费力不讨好还要得罪人的差事,没人愿意干,老支书田德明找到田自高,把他的名字报了上去,为此田自高还到乡政府培训了半天。
庄稼院没有啥利害冲突,出现一些纠纷,大都是因为邻里不和,两口子闹矛盾引起的。比如你家倭瓜秧爬到了他家墙头上,张家的狗撵了李家的鸡,或者是长舌头老娘们儿东扯葫芦西扯瓢,生出了闲话,有时候很难辨出个黑白分明,谁是谁非。田自高解决这些纠纷的办法,是不问根由,先各打五十大板,然后嘻嘻哈哈开玩笑,插诨打科抹稀泥,把话题给转移了,双方的气没了,纠纷也就解决了,人们都说他这个民调员当得称职,有了事也常来找他。田自高脑袋活、点子多,调节一些矛盾时,也常有妙招和惊人之举。
狗子刚开始搞农资贸易货栈时,一个人在外面忙老不回家,二胖心里不踏实,两个人经常吵架。有一次两口子吵厉害了,狗子一连摔了三四个茶杯,家里人劝不住,找来田自高调节。狗子见了越发来了劲,把茶盘也摔了,二胖不甘示弱,举起暖壶摔了个更响的。田自高劝一阵没效果,不再说话,坐在沙发上拿起狗子摆在桌子上的烟卷抽起来。抽完烟,见两人都不动手了,他慢慢开口说,摔呀,这日子过好了,有个响动才热闹!你俩是不是摔累了,摔不动了?来,我帮你们摔,摔点值钱的东西,把这个家摔败了。说完抱起狗子新买的彩色电视就要摔,狗子和二胖见了,赶紧跑上来拦,两口子也就不吵了。
解决吵架纠纷还要看对象、看火口,把握住时机。田自高听是女人吵架,想得让她们先吵一阵,等吵透了,吵乏了,调解起来才好说话,有时候也就不用去调解了。没等田自高动身,田大明白跑来,见他稳稳当当躺在炕上,吵吵嚷嚷说,三和尚,你这个民调员咋当的,有人打架,还在家里放死倒儿!
田自高问,谁吃饱了撑的,雨刚停就打架?田大明白说,你快去看看吧,这两个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吵架的是四仙姑和富强粉郑玉芳。这场雨下的时间长,雨停后家家去看责任田里存没存积水。四仙姑和郑玉芳两家的苞米地紧挨着,地块间原来留有泄水道,郑玉芳占便宜,在泄水道种上了几垄苞米。四仙姑对这事心里早就存着火,见郑玉芳在泄水道上挡了道土埝,雨水流进了自家地里,火气就彻底冒出来,她一手拄铁锹,一手指着郑玉芳说,你痛痛快快把埝给我扒了!
郑玉芳哪能服这个软,说,好大的口气,不扒你能咋地我?四仙姑又问几声,扒不扒?见郑玉芳没有动,走过去几锹把那道土埝铲平。
郑玉芳知道这事不占理,瞪了一阵眼睛没话说。到这里两个人没有接着再吵,这场纠纷也就结束了,偏偏乔大舌头那头小毛驴节外生枝,惹出了新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