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下种，处暑割谷，秋分种麦，立冬砍菜。千百年来，滦河右岸的庄稼人，一直遵循着古老的农谚忙农事，二十四节气是他们生产、劳作的生物钟。
往年立冬之后，砍过大白菜，便由农忙进入农闲，东凤坨的庄稼人开始聚在村委会临街的南墙根儿下，抄起袄袖吧嗒着旱烟袋晒日头。然而这个冬天，人们走进冬日里的黑土地，在一座座用塑料棚膜建起的白房子里忙碌起来，村委会南墙根儿下便变得空荡荡的。常在村头溜达的黄狗黑狗感到了寂寞，也循着人们的欢声笑语，跑到了一排排白房子前凑热闹。
老庄稼把式乔守才，一直认为是摆弄蔬菜的高手，觉得管理温室的温度、湿度，搞育苗、嫁接虽然有些外行，在秧苗长大后，掐顶去蔓、浇水施肥，该是得心应手的。然而乔小珍在温室里栽种的，是从日本引进的一种品种叫“圣女”的樱桃西红柿，管理上他根本插不上手。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便时常到田春林家温室里找田志和唠嗑，顺手帮这个过来的生产队长干点二活，出出主意。
田志和家温室里栽的是黄瓜。乔守才来后总要挑点毛病，今儿个说该追肥了，明儿个说要松土了。田志和不服气，乔守才说，你当生产队长中，摆弄蔬菜不中。田志和说，你摆弄蔬菜中，也就是在我面前吹吹，咋不跟你闺女吹去？
乔守才无言以对。他见温室边边角角有不少空地方，和田志和商量，栽些草莓、蒜苗和辣椒，把这些地方利用起来。说这样有高有低，不影响通风透光，能多种不少东西，还可以吃个新鲜，他家小菜园就是这样安排的。
田志和觉得有道理，说难怪人们叫你小算盘，这真是精打细算到家了。乔守才得意地说，刚才说过摆弄菜园子你不如我么，这啥事都得算计，老话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两个人就在温室里忙活起来，后来乔小珍见了，说这办法有创意，有些像温室立体栽培模式。乔小珍走后，乔守才说，看见了吧，他们也没啥了不起的，咱这明明是见缝插针，到他们嘴里就成了立体栽培模式！
田志和说，你说的是土办法，人家说的是新科技，事是这么回事，不是一个理儿，别一高兴就翘尾巴。
二和尚乔大舌头扎大笤帚手艺没练出来，听说弄温室蔬菜挣钱更多，也建了一座温室。
自从乔守金拉他退合作社，被四仙姑大闹一场后，乔大舌头明白了，四仙姑对他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爱。为讨四仙姑欢心，他一改过来邋里邋遢的懒汉形象，脸经常洗了，衣服穿得整齐了。就连那头小毛驴，也打扮了一下，换了新笼头，还在脑门上戴了一撮红缨。四仙姑见了高兴，没事时常到他温室里看看。
乔大舌头温室里栽的是西红柿，大概管理上有些问题。别人家的西红柿开始红了，他的还青着，两人有些急。豌豆本来是技术服务组的，因为四仙姑和乔大舌头的关系，不愿到这个温室来。去找乔小珍，四仙姑又怕人笑话，拉来乔立新和玉珍想办法。
原来乔大舌头为了让西红柿长得好，证明一下自己也能摆弄好温室蔬菜，在浇水施肥上下足了功夫，结果秧苗过旺，西红柿反倒老青着。乔立新在温室里转一圈，就发现了问题，对大舌头说，你是不是寻思着猛浇水、上肥，西红柿秧长得旺，那西红柿就长得多、红得快？
乔大舌头说，不是这个理儿吗？老话说母大子肥，苗大果壮，当年乔守才就是用这法子，种出了全县最大的倭瓜！
乔立新说，啥事都有个度，母大子肥不假，太肥了就要出问题。没听说鸡肥了不下蛋，猪肥了不犯圈，西红柿秧也是这个道理。先别浇水、施肥，让地干几天蹲蹲苗就好了，亏你还是个庄稼人，种了大半辈子地，连这点儿事儿都没弄明白！你的脑袋不是让小毛驴踢了，就是整天琢磨四仙姑了。
玉珍笑着说，你这话也不是全有道理，当年你老不怀孕时，你婆婆也说过这样的话，结果你被冤枉了。
乔立新说，当年我那也叫胖？老太太着急，找歪理罢了。乔大舌头问，除了蹲苗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乔立新想起听过的一个笑话，说，我这儿还真有一个偏方。四仙姑问，啥偏方快给我们说说。乔立新看一眼乔大舌头说，大舌头你回避一下，这个偏方只能告诉四仙姑。乔大舌头说，我回避个啥？乔立新说，不知道啥叫回避呀，回避就是让你出去！乔大舌头说，知道回避是出去，啥偏方还保密，我非要听听！乔立新说，要想西红柿红得快，你赶紧出去，不然就不告诉这偏方！乔大舌头嘟嘟哝哝走后，四仙姑问，啥偏方？还不让他知道。乔立新说，因为这偏方他使了不灵，只有你使才有效果。玉珍也想知道是啥偏方，说，别卖关子！快把偏方说出来吧。乔立新就讲起了这个偏方，说有妯娌俩在温室里栽了西红柿，兄弟媳妇年轻技术学得好，温室里西红柿早早红了。嫂子看到后眼热，找兄弟媳妇讨教。兄弟媳妇对嫂子说，告诉你个偏方，西红柿跟人一样爱害臊。人害臊了脸红，西红柿害臊也红得快，你晚上脱光衣服站在温室里，西红柿见了，一害臊就红了。嫂子想试试这偏法灵不灵，当天夜里就脱光衣服在温室里站了半宿。第二天兄弟媳妇问嫂子，效果咋样？嫂子说，西红柿没红，倒是旁边的黄瓜直了。
四仙姑听完嘎嘎笑起来，玉珍问，你笑个啥？
四仙姑说，笑个啥？想想黄瓜为啥直了？你以为乔立新嘴里能吐出象牙来？玉珍明白过来说，她吃饱撑的没事，脑袋里成天就会琢磨这乱七八糟的东西。乔立新说，这偏法灵不灵，你俩都可以试试。乔大舌头从温室里出来，本想躲在一旁偷听一下乔立新的偏方。抬头见拴在外面的小毛驴不见了，爬上温室土墙四下张望一阵，见田大明白和一群孩子在杨树林里骑他的小毛驴，赶忙跑过去。
原来，多多几个秃小子，一直想骑一下这头小毛驴。见乔大舌头在温室里忙，偷偷把它牵到了杨树林。田大明白正闲得没事，便过来教孩子们骑毛驴。为了显示明白，先讲了一番理论说，老话说，骑马轻骑驴重，骑骡子掉下来会要命。这话啥意思呢？是说马老实脾气好，骑上后稳当不伤人，驴是个犟种，牵着不走打着后缩，犯了犟脾气不让骑。那骡子最厉害，骑上后乱蹦乱跳尥蹶子，人掉下来弄不好会给踩死，而后把多多几个抱上去，牵着小毛驴在树林里转一圈。
骑过小毛驴，几个孩子要看驴打滚。田大明白又讲起驴打滚的要点，告诉孩子们，驴打滚时，要找一块平整的地方，不能有砖头瓦块磕伤了驴。驴打滚分半滚和全滚，想让驴打滚，要牵着它转磨磨儿，驴转迷糊了就开始打滚了，又牵着小毛驴做起了示范。
小毛驴在田大明白的指挥下，真的躺在地上打起了滚，而且左一个、右一个，打了两个全滚。孩子们见了拍手叫好，喊着再打几个。小毛驴却站起来，抖掉粘在身上的沙土，不肯再打了。田大明白说，驴打滚是为了解乏，只有干活累了才打滚。说完像是童心大发，骑上小毛驴嘴里“得儿得儿”叫着，在杨树林里颠儿颠儿跑起来。
乔大舌头跑过来，看到这情景立刻急了眼。几个孩子见势不妙，一窝蜂跑了，边跑嘴里还喊着田自高编的歌谣：
二和尚想媳妇儿，娶不上媳妇儿养了头小毛驴儿。小毛驴有心事儿，咱们本是俩光棍儿。
乔大舌头见孩子们跑了，气呼呼教训田大明白说，你这人咋越活越倒行，几岁啦，会玩啦？
田大明白说，你别不知好歹！孩子们牵了驴玩，不知道驴脾气，骑上去摔了、让驴踢了，你得负责任！我教了他们不少知识，这对孩子们、对驴、对你都有好处！
乔大舌头整理着小毛驴脑门上弄乱的红缨说，孩子们骑一会儿也就算了，你咋也跟着起哄，那么个大身坯把它压坏了咋办？
田大明白说，驴就是让人骑的，咋，心疼了？你是不是真的把它当成了小媳妇儿？得了是头小叫驴，要是小草驴，还得弄出个牛头马面来。
乔大舌头说，你的本事才大呢，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弄来一窝小狐狸当闺女、儿子养活着！
回到温室里，乔大舌头问四仙姑，乔立新告诉了啥偏方。四仙姑说，乔立新嘴里能有啥好话，你好好学技术吧，西红柿是自然而然长熟的，哪有啥偏方。
没想到过了几天，乔大舌头还真弄来个偏方。他晃着手里的一瓶药水，对四仙姑说，这是一种催熟剂，抹在西红柿上，马上就能变红！
四仙姑说，真有这样的偏方，会不会有人糊弄你个傻狍子？乔大舌头说，肯定灵，人家都用过，不信咱试试看，听说这也是新技术呢。四仙姑说，要不要找乔小珍她们问问，这玩意靠得住靠不住？乔大舌头说，这法要先保密，到时候咱震她们一下，让她们看看咱也能搞新技术！
乔大舌头按药瓶上的说明，兑了水，在西红柿上抹起来。三天后西红柿果然红了，而且还红透了，比其他人家红得更鲜艳，把乔大舌头兴奋得像他那头小毛驴尥蹶子一样，在温室里连连跳着高。四仙姑见了也很高兴，对乔大舌头说，没看出来，你还真有两下子！
乔大舌头还是第一次听到四仙姑夸奖，得意忘形地说，本来是有三下子，那下子让你给收拾丢了。
乔大舌头温室里的西红柿，三天两黑介就红透了，一时成为轰动全村的新闻，不少人跑来看新鲜。
乔立新看过后，吃惊地问四仙姑，这可真神了，是不是我教你的偏方显灵啦？四仙姑眉开眼笑地说，你那偏方留着去家里给田永红使吧，这是大舌头学的新技术。
乔立新拍拍乔大舌头的肩膀说，中，看来平时大伙儿把你看走眼啦！乔大舌头挺挺胸脯说，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往后别老扒着门缝看我——把人看扁了！这时乔小珍和豌豆走进温室，仔细看过变红的西红柿后，乔小珍问，这西红柿是不是抹了“乙烯利”？乔大舌头说，啥利我没记住，反正那药水往上一抹它就红了，你看看这是不是新技术？
乔小珍说，那药水是一种植物激素，也叫催熟剂，咱不能用的。兴奋中的乔大舌头，听了乔小珍的话不高兴，见温室里围了不少看新鲜的人，说，咋不能用，用了它西红柿就红了，就能摘了卖钱了，这不是好事吗？大伙儿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人们听了乔大舌头的话，看看那红透的西红柿，觉得有道理，纷纷点头称是，有的就张罗着向乔大舌头要这偏方。
正在这时，田春林赶过来，听乔小珍讲了问题的严重性后，他要大家静下来说，咱合作社的定位是生产无污染、无公害绿色蔬菜，严禁使用有机磷类农药和各种催熟剂。用了这些东西后，不仅影响产品的质量，还要砸了咱的牌子。不知大家听没听说过，有的地方为了让葡萄看上去着色好，喷高锰酸钾；有的黄瓜用了植物激素，长得又黑又大，却没有一点黄瓜味。结果被电视台曝了光，说某地葡萄、黄瓜吃不得，弄得人们不敢买，没人买，直接影响到销售，造成了很大损失。
田春林说完，乔小珍摘一个抹过催熟剂的西红柿，掰开后让大家看，说，这就是抹了“乙烯利”、也就是催熟剂的西红柿，它外表看着红透了，像是熟了，里面却是青的，连籽都没长出来。如果尝尝的话，一点西红柿味儿也没有，这样的西红柿谁爱买，谁喜欢吃？
乔立新拿过乔小珍手里的西红柿尝一口说，这年头咋啥歪法儿都有，猪肉牛肉有瘦肉精，鸡蛋鸭蛋有苏丹红，听说那河蟹一个个满黄，是饲料里加了避孕药喂出来的。弄得小丫头十来岁胸脯就鼓起来，小小子穿着开裆裤性早熟。乔大舌头刚才还说是新技术，这纯粹是偷奸取巧，害人害己。又问乔小珍，这“乙烯利”里有没有雌激素、雄激素啥的，刚才吃了几口西红柿，别让大舌头的偏方给我弄出个第二春来。
乔大舌头本来以为这次要露脸了，却被乔小珍给泼了一瓢凉水，心里不服气，说，你说这法不能使，为啥好多人买这药，好多地方用这新技术？
乔小珍斩钉截铁地说，别的地方管不着，咱这里绝对不能用这法！
乔大舌头说，这样咱不吃亏了吗？到了市场上，西红柿又不一个个掰开看，谁知道哪个抹了药，哪个没抹？哪个是人家的，哪个是咱们的？
乔小珍说，不用掰开，从外表上就能看出来，自然长熟的和抹了催熟剂的颜色、形状根本不一样。大家可以看看，这抹过药的西红柿颜色鲜红，从顶红到了底，那没长大的都红了，也变了形。
田春林说，在这个问题上请大家放心，现在是市场经济，庄稼人也要有品牌意识和竞争意识。合作社下一步就研究注册商标的事，为咱们生产的温室蔬菜贴上无污染绿色产品的标签。有了绿色产品的通行证，咱的蔬菜就能在市场竞争中取得优势，就能站稳脚，就能卖出好价钱。咱必须守住质量，守住信誉，守住了这些，就守住了效益和收入。这是一笔大账、远账，千万不能图一时之利，投机取巧，这样坏的是大家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