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杜小禾打来的。半个月前，杜小禾出了一趟门儿。她先去了东北的锦州，而后又去了西北的杨陵和洛川。在陕西一家园林苗木公司，她认识了一位叫顾研农的经理。闲谈中，顾研农得知杜小禾是乐水人后，说有个大学同学毕业后去了乐水。杜小禾问叫什么名字，巧的是这个同学就是杜稼田。杜小禾见顾研农比父亲大两岁，开始叫顾伯伯，又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最后竟说动了顾研农和她一起来乐水考察。
杜小禾想给父亲一个惊喜，在她和顾研农到了乐水后，才在电话里把这消息告诉他，并约定在胡林河乡见面，现在却又跑到了老炕头饭店。
杜稼田带刘新民、田春林赶过来时，杜小禾正和顾研农在她帮王玉环建的温室里看桃花。外面虽是数九的天气，温室里的桃枝上却冒出了花骨朵。杜小禾让王玉环养了些小蜜蜂授粉，小蜜蜂扇动着翅膀，飞出春天的景色。杜稼田和顾研农四目相望一阵，伸出大手握在一起，又紧紧拥抱起来。
感慨过几十年没见面的时光和岁月留在脸上的沧桑，顾研农说，你知道吗？见到小禾时，就觉得这姑娘有点面熟，她的眼睛和额头跟你年轻时太像了。
杜稼田问，你毕业时留了校，啥时候改行做起了公司经理？顾研农说，留校后一直在实习基地搞苗木管理，下海经商热时，趟浑水改了行，对啦，前几年还见你在院刊上发表农技推广的论文，咋混到了官场？杜稼田说，阴差阳错，赶鸭子上架。顾研农说，这一阴差阳错可了不得，县委书记在过去叫县太爷，可是一个地方的父母官、土皇帝！杜稼田感叹道，这官可是权力有限，责任无限，看着风光，实际上常常寝食难安。
说一阵话，几个人来到王玉环准备的一间屋里，顾研农开门见山说，咱干啥吆喝啥，这次来一是看看老同学，二是有个合作项目想考察一下，你来之前，小禾已带我看了这里的环境，还比较满意。
杜稼田说，不是我官僚，你这有点儿突然袭击，还请老同学把这个项目详细介绍一下。
顾研农看杜小禾一眼说，这个项目是小禾谋划的，我是一个合伙人和投资者，让她来介绍一下吧。
杜小禾站起来，对在场的每个人点点头说，各位领导，我最初的想法，是准备搞一个果树新品种试验苗圃，经营果树树苗，为果农提供优质果树新品种。前段时间和刘新民书记唠过这事，咱县的果树生产普遍存在着品种老化、新品种引进不规范的问题，这可是个关键问题和根本问题。这次做市场调研考察时，又得到一个新启示，觉得把果树苗圃和园林绿化苗木结合起来，更有市场潜力和发展前景。幸运的是，这个想法得到了顾伯伯的支持，并准备作为他的一个分公司来合作经营。这个公司采用股份制，咱出土地，顾伯伯的公司提供苗木，产生的效益按“五五”分成。
对杜小禾毕业后的就业选择，父女俩虽然有过一次郑重的谈话，杜稼田已有些心理准备，听完杜小禾的话后，还是大吃一惊。他迟疑了一会儿，要几个人回避一下，说想和老同学单独聊聊。
几个人出去后，杜稼田对顾研农说，你真的准备来合作投资，在这里办一个分公司？
顾研农说，我搞了多年园林苗木，对苗木的生产和市场情况还是了解一些的，你们这个地区除有几家经营杨树、柳树等普通树苗的苗圃外，没有一家经营上档次苗木的企业，一直想过来尝试一下。小禾找上门时，就一拍即合，准备在这里搞个分公司。咋，你对这事有所怀疑？
杜稼田说，这确实是一个不错项目和投资方向，你准备怎样经营这个公司？顾研农说，我看好了小禾这姑娘，公司就由她来管理。杜稼田在屋里踱了几步说，老同学，你看县里做你的合伙人怎样？这样合作起来会更好一些。顾研农笑笑说，县太爷同志，恕老同学直言，我下海经商也好，创业也好，已有些年头，得到的体会是尽量少和官方合作。官方门口大说了算，但在合作中有一种官场惰性，缺乏责任心，没有民间的积极性和灵活性。园林苗木不像别的项目，不是工业企业，剪完彩就见效益。它需要精心培育和管理，需要耐心和激情，我确实看好了小禾。
杜稼田说，这丫头刚出校门，想象大于理想，做事难免单纯幼稚，我担心她过于冒风险，遇到挫折时会被击倒。
顾研农拍拍杜稼田的肩膀说，我理解你的意思，放心吧，自古英雄出少年！她幼稚我不幼稚吧？我是投资经商的，不说是唯利是图，也不是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你知道我看中她哪点吗？是她的思维和眼光！第一，她把果树苗圃和园林苗木结合起来的想法很有特点。第二，她搞园林绿化苗木的想法有一定的前瞻性，城乡绿化很快就会成气候，而且要向一些上档次、有观赏价值的树种过渡，说句大话，不出几年，你这个县委书记，就会到我们的公司来买这类树苗。第三，她把苗木基地和村里的温室大棚、农家乐饭店和周围环境结合起来考虑，融入生态观光旅游的因素也有些意思，因为园林苗木本身就是一个景观，具有观赏价值。这就是她的思维和眼光，也是吸引我来合作的一个原因。
杜稼田对全县果树生产情况是非常熟悉的，觉得杜小禾建新品种育苗基地的想法确实想在了点子上。在听了顾研农的一番分析后，心里顾虑打消了些，竟有了一丝欣慰，说，这丫头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这么看重她？
顾研农说，经商是讲投资方向和长期效益的，一个项目除了要看前景，还要看合作者的思维和意识，我觉得她的判断力很好，这可不是你说的幼稚和单纯。
杜稼田释然了，两人从屋里出来，见杜小禾和刘新民、田春林站在窑场旁指指点点说着啥，走了过去。
杜小禾在杜稼田要他们回避一下时，心里很紧张，这会儿看到父亲的脸色，知道自己大概胜利了。她迎上去说，在你们到来之前，顾伯伯已先期在这里考察了一下，看中了这片土地，想把苗木基地建在这里。
顾研农说，听小禾讲这片地是村里的承包地，可以入股，也可以租给公司。入股的话，折成公司的股份，有了效益后按股分成。如果租赁，租金肯定比承包给农户高，但至少要签订租期在十年以上的合同。
刘新民判断出杜稼田心情不错，说，刚才我们给小禾的公司起了名字，就叫小禾苗木，寓意小禾苗长成参天大树。
杜稼田望一阵旁边的杨树林、不远处的温室和那片土地，想着顾研农说的苗木景观，脑袋里渐渐有了一个轮廓，说，这里的风景还真不错呢。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杜稼田让田春林把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找来，说要感谢一下大家。田春林找来了田自高、乔小珍、田凯、立秋、杨灵灵、大闹和豌豆。杜稼田和刘新民、田春林、杜小禾在另一屋陪顾研农，他喝几口酒转过来，见桌子上的年轻人一个个正襟危坐，没人动筷子，说，你们今天是我请来的贵客，可不是来做且（客）、给桌子上的饭菜相面的，组织合作社、建温室，一个个生龙活虎、泼泼辣辣，来吃饭咋小伙子像新姑爷，大姑娘像新媳妇，羞羞答答的。
人们听了杜稼田这诙谐幽默的话一个个笑了，杜稼田对田自高说，听说在大笤帚加工和组织合作社中，你唱了一出出好戏。啥事都要有个带头的，吃饭也是如此，桌子上你岁数最大，就当桌长吧，职责是把大家吃饭、喝酒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又端起酒杯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话因为带有政治背景，引发了一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至今被人们所诟病。但是农村的确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和大有作为的土地，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来建设，感谢你们在深化农村改革中的探索，在全县农业结构调整中作出的贡献。
年轻人虽然拿起筷子，不正襟危坐了，仍有些拘束，只有田自高端起杯把酒喝了。杜稼田见了笑着说，看起来我还是离开这儿吧，要不然你们吃不好饭，这客就白请了！
杜稼田走后，桌子上的气氛马上活跃起来。田自高喊着要大家喝酒，见没人响应，拿起酒瓶给田凯、立秋、大闹倒了酒说，别拿着豆包不当干粮，我这桌长，可是县委书记亲自任命的！小伙子不喝酒，变不成老爷们，将来娶了媳妇受气！逼着三人把酒喝下去。
乔小珍说，姐夫，你也就是家的本事，耗子扛枪窝里横！刚才杜书记在这儿，咋像个哑巴似的，上下不敢出大气儿！
田自高说，你直接说我连个屁也不敢放，不就结了，转这么大的弯干啥！又问，刚才你叫我啥？
乔小珍说，你这人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后缩，原来上赶着让人叫姐夫，现在叫了，又受不了了，我可是你正儿八经的小姨……田自高说，你说话要吐字清楚，把那个“子”加上，我要的是小姨子，可不敢要这么年轻的小姨！
田春林这时也过来凑热闹，说，刚才看到杨树林想起一件事，自高哥和玉珍姐恋爱时，是不是在某棵树上刻过字，想留下了纪念？
田自高想想说，好像有这回事，你咋知道的？
田春林说，乔小珍见到过，田自高、玉珍——相好了！那字现在还在呢。田自高说，真的吗？哪天我得和玉珍去拜拜这棵树……当时我俩想像董永和七仙女碰到的那棵老槐树一样，让它开口说话。可惜那时的土地佬，没有现在的土地佬肯帮忙！
豌豆说，你在树上刻字，田凯在苹果上写字，老乔家的姑爷咋都这么会玩浪漫，是不是一个师傅教的？
田自高敲敲桌子说，不说这个，今儿个的主要任务是喝酒！没听杜书记说，要我把大家喝酒、吃饭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吗？几个男的成了手下败将，你们女的上！为了照顾女士，咱不讲男女平等了，给你们个优惠政策：三比一，我喝三杯，你们喝一杯，看看谁来打头阵？
见桌子上没人应战，杨灵灵站出来说，欺负我们姐妹酒中无人咋地，我来敬你一杯！
田自高见杨灵灵拿的小杯，想吓唬她一下，说，我说的是大杯，小杯不算。杨灵灵说，那就换大杯，我一杯你三杯，说话要算数！田自高说，军中无戏言！杨灵灵对桌子上的人说，大家听到了吧，各位擦亮眼睛做个证人，说完倒了一大杯酒，端起来喝凉水一样几口喝干。田自高眼睛直了，第一杯喝下去后，第二杯就磨磨蹭蹭不肯喝。乔小珍和豌豆不干了，走过去一个拧着耳朵，一个端起酒杯要把酒灌下去。田自高见势不妙，说要去方便一下，挣脱出来溜走了。人们发现新大陆一样问杨灵灵能喝多少酒，立秋结结巴巴说，她爸从小逗她喝酒，这样的杯再喝两杯也没事。
田自高从厕所出来，被在外面溜达的田大明白拦住。田自高问有啥事，田大明白说，我原来是村里的大笤帚质量监督员，西凤坨的质量监督咋不让我去啦？
田自高说，老炕头有吃有喝，差事好好的，咋想起质量监督员的事？田大明白吭哧一阵说，咱仨和尚，你和大舌头都有热被窝的了，剩我还晾着杆子，去西凤坨万一碰上个寡妇啥的，不是就有了机会。田自高说，你老小子做梦娶媳妇，咋竟想这巧事！那几个小狐狸有母的吗？田大明白说，有咋地，你还想要一个留着下崽？田自高说，这道理还不明白，母的长大成了精，你不就有媳妇了吗？而且还是处女，不是寡妇。田大明白说，说正经事，你卖香油的油提葫芦——扯蛋。
田自高说，老爷们儿劈叉才是扯蛋。田大明白邪邪地问，那老娘们儿劈叉是啥？田自高说，老娘们儿劈叉是风景。田大明白叨叨咕咕说，啥风景，弄不好就是陷阱……田自高借着酒劲说，不管是风景，还是陷阱，反正有井。田大明白说，你满肚子花花肠子，说不定哪天就掉进井里。
田自高回到屋里，人们已吃完了饭，王玉环进来说，饭店里新装了卡拉OK，要大家去唱歌。几个人说这些日子忙坏了，该放松放松，吵吵嚷嚷去了卡拉OK厅。乔小珍先唱了一首她最喜欢的《在希望的田野上》，赢得了一片掌声。大闹在饭桌上一直没有找到表现的机会，早有些憋不住了，电视上放出《牵手》时，抢过话筒唱起来，还拉了豌豆对唱。唱到半截，因为大闹跑调跑得厉害，豌豆不唱了。当大闹直着嗓子唱“因为明天，你将成为别人的新娘，让我最后一次想你”时，田凯说，大闹你唱这首歌啥意思？是想起了县医院的那个小护士，还是想要豌豆嫁给别人？
接下来大家要杜小禾唱一个，杜小禾想想点了《真心英雄》。当音乐响起时，她拿起话筒说，我唱歌比大闹还跑调，但特别喜欢这首歌的歌词，把它送给每位朋友，说完随着音乐轻轻唱起来：
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人给我最多感动。
……把握生命中的每一分钟，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
田自高也被这气氛感染了，借着酒劲儿吼了一首《好汉歌》。杜小禾唱完歌，拉田春林悄悄出来。两人默默走一阵，杜小禾说，田春林，你知道吗？今天是最高兴的日子，我想要做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个眉目，迈出了第一步……田春林说，杜小禾，现在有点儿佩服你了！从上次和刘新民我俩讲准备搞果树苗圃时，就觉得这个想法挺好，现在又和园林绿化结合起来，就更加有意思了。
杜小禾如释重负般说，原来最担心的是老爸这一关，现在看来他不持反对态度，有些支持了，恐怕这要感谢顾伯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