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灵子对西渡的百依百顺，看在小音眼里，是颇不能理解的。
“他也太大男子主义了吧！”好几次说到西渡，小音都很愤愤。
她不懂灵子。很多时候，她都不懂灵子，不懂她哪来那么多的牺牲精神。严格说来，她和灵子的交情不算深。虽然大学是在同一个班，一起念了4年书，可是灵子那会儿忙着打工，经常逃课，和班里谁都不熟。寝室虽说是正对门，但她总是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所以也打不了几个照面。一直到大三时，考日语2级的前一个礼拜，她才注意到灵子。那天她留在寝室里做习题，屋里静悄悄的，做得疲了，她抬起头，就看见正对面的灵子抱着一本厚厚的书看得专心。白色的灯光，蓝色的蚊帐，风在两个寝室里出出进进。
“今天不用打工吗？”小音说着过去，顺手翻了封面看，是施蛰存的文集。
“都快考级了，你不温书？”小音自己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该预习预习，该复习复习，小说什么的，偶尔娱乐一下，作不得数的。
“想看呀。”灵子头也不抬。
这就算认识了。
小音的生活很简单，书是一路念上来，没费多大力气大学就毕业了。本来还想考个研究生，在大学里再混上几年的，父亲开口了，“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啥，男人见了都怕。”就此收拾行李从寝室搬回了家。
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老板召集大家一起，说是公司又有新同事要加盟。
转天来上班，竟看见灵子坐在那里，还真有些恍惚，想自己是不是回到了东区宿舍。
原来新加盟的同事就是灵子。
问她为什么毕业刚做了一年多就跳槽？听说她原来那家公司也是广告公司，而且是很著名的4A公司。
她只笑笑，不回答。
灵子一向话不多，专心干自己份内的事，小音也懒得重打江山，两人自然而然做了朋友。
上了班，自然就有了应酬。慢慢的，小音发现，母亲的叮咛多了，什么找对象一定要慎重，什么至要紧门当户对，
“要不然，你习惯一天洗两次澡，衣服件件要烫，你看得了他邋遢？”
对于这些，小音心里很同意。父母都是书香门第，一辈子都没红过脸，相敬如宾的紧。小音记得自己从来没见过他们在女儿面前搂搂抱抱的作亲热表示，卧室里也是两只单人床头并头放在一起，感情却是深厚。到现在父亲出门上班，母亲还会提着黑皮包送到门口。
小音暗下决心，自己的丈夫也要象父亲那样，养妻儿，孝长辈。当然不是养活那么简单，更要养好，养得有质量。所以，经济基础是至关重要的。现在这个年头，早就不是当年卖卖大闸蟹也能做万元户的年代了，现在是知识的社会，科学是第一生产力，赚得到钱的十有八九受过高等教育，所以，只要有了良好的经济基础，学历是不成问题的。
可惜放眼公司上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也就拿个两、三千，说话做事透着没见过世面的稚嫩，小音压根没正眼瞧过。比自己大一轮的又早有妻室，小音理智，这种混水岂是轻易踩得的？弄不好硝镪水淋头还无处申冤。私下里偶尔也对灵子发牢骚，“怎么青年才俊诸如有潜力成比尔·盖茨的钻石王老五本公司一个也无？”
灵子没好气，“小小一个广告公司，能出什么叱咤风云人物，顶多出个有创意的点子大王。”
故此进公司几年，仍然没有什么故事，她也不计较，“和父母在一起生活得挺好，上班下班看看电视看看书，一天就过去了。”
平时照样嘻嘻哈哈，拿到工资了就去“血拼”。小音眼界高，规定自己一个月只准买一样东西，但必须是精品，经得起年年月月风水转的。
每天坐地铁上班，很少打的。理由很充足，要是为了上班赶时间，早上高峰时间，路上TAXI多如牛毛，移动起来不比步行快多少，铁定迟到。
“那你坐‘摩的’好了，‘摩的’多快呀，左穿右插的，保证你不会扣钱。”灵子最喜欢坐摩托车，“摩托车飞一样掠过这个城市的时候，你可以闻到沿街的行道树勃发的生命气息。秋天桂花开的时候最爽，路过衡山路，那里有许多桂花树，太香了！”灵子陶醉的“晤”一声，闭上眼睛。
“坐摩托车？那我的夏乃尔套装怎么办？”
2
每天早上7点半起来，8点半出门。
雷打不动。
不是懒。是不喜欢改变。唯一变化的是地铁也会有误差。
总是站在自动电梯口的那个箭头那儿，从没碰到一个有同样嗜好的人，所以，没有艳遇。
化妆与不化妆，判若两人。
小音和灵子不同，在广告公司客户部工作，老板承诺每拉进一家客户就有5%的提成。而灵子在企画部做，可以T恤牛仔，不用到处跑也没有外快拿。
大学毕业没多久，已经记不得自己吃过多少顿工作晚餐。反正在家的时间越少，荷包就会越满。
很多事都是在饭桌上谈成的，等到客户酒胡喝话胡说的时候，生意也就水到渠成了。
最初学的是如何定饭局，什么样的客户什么样的地方吃饭，错不得。一年下来，约过的客户少说也有几十，小音心里已经有了个谱。如果是有点品位的文化人，就去些档次不低，价钱不贵的地方，也得为公司着想啊。
象威海路招商局大厦的蓝宝、肇嘉浜路的张生记都是吃杭州菜的好地方。而吃杭州菜呢，代表关系已经很熟，不用再瞎套近乎。小音很喜欢张生记，不仅因为它是上海最早做杭州菜的，更因为她很喜欢喝老鸭汤。上海人喜欢喝老鸭汤的习俗还是张生记传出的呢。据说刚开张那会儿，后堂放了50只煤饼炉子，从早到晚炖汤，香气四溢。
她是看不惯有些生意人的，一股子暴发气，动不动就去什么乍浦路、黄河路的来天华、王朝，把XO当佐餐酒灌，一顿饭下来少说也要用掉1、2千，可那吃的是什么劲啊，整个没品位！
一年多吃下来，小音不仅没胖，反而更显苗条了。
灵子很讶异，“我只不过常坐电脑前，肚子上就多了一小坨肉，你小姐天天湖吃海喝的，怎么不见走样？”
“这就叫‘隔行如隔山’，看不懂了吧。”
“你是不是吃完了就挖喉咙吐？”灵子好奇。
公司里许多女孩子怕胖，尤其是制作部的，没日没夜的加班是常事，对久了电脑自然乏味，嘴就容易馋。好在这幢写字楼也算是上海顶级的了，总有许多穿了西装却不舍得拆掉袖标的外地孩子，乘电梯从顶楼一层层往下派发外卖宣传单，每个人的抽屉里都有好几张，什么“品客小站”、“大家旺”、“好到底”等等，连“仙踪林”也来凑热闹。只有在加班时大家才会想起它们，便照了单子轮流叫外卖，一个晚上可以从“永和豆浆”叫到“仙踪林”再加几个金枪鱼披萨。
过完嘴瘾了就顾忌到身材，便冲到洗手间哇哇吐了。灵子每次看见都觉得恐怖。
“我当然不会靠吐来保持身材，那样多危险，很容易得厌食症的。”
“那你怎么保持身材？”
其实，参加这种饭局最最辛苦不过，和当年的“鸿门宴”也差不了多少。
要牢记每个客户的口味喜好，有人喜欢清淡的鱼，有人喜欢浓重的肉，有人喜欢时鲜蔬菜，记错了，客户筷子不动，这顿饭就算白吃了。甚至，比不请更尴尬。
这就意味着不可以有自己的喜好。
吃饭是为了办事，大家心知肚明，切忌露出猴急相，急巴巴的一上来就直奔主题，让客户看出生嫩来，这事儿十有八九也会黄。
还有，要劝酒，要会插科打诨，不能冷了场面。
小音为此可下了工夫，平时要留意时尚话题，从男人现在流行的运动到护肤心得，从汽车风潮到国际局势，股市动荡，什么都要知道一点，能起个头，插上话就行。
一个人，一张嘴，要是都用来说话了，这饭，肯定吃不好。
还要注意自己的吃相，牙缝里嵌根青菜、肉丝什么的丑相，客户可不会看过就算。
套装又总是很合身，胃稍稍弹出来，侧面看上去形象就会大打折扣。
所以，小音胖不起来。
不敢胖。
如果一顿饭吃下来，事情谈得还不是很顺利，她就会邀请他们到酒吧坐坐。
美领馆的侧门，乌鲁木齐路上的GeorgeV，风格和和平饭店有些类似，是她最常去坐坐的地方。
不到万不得已，小音是拒绝酒精的，只是在酒吧，喝茶总有些不象样，通常她会为自己要一杯百利甜酒，加大半牛奶。
小音现在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夜生活：晚上6点下班后直奔饭局、一顿饭吃到快9点，搞定了可以各自回家，否则还得转移战场，到酒吧继续攻心。衡山路上的Full House、汾阳路上的宝莱纳都是很好的去处，声音很吵，吵得不必开口说话，只要举举手里的酒杯就可以了……
11点，已是深夜。坐上出租车时已经半醉半醒，风从车窗里扑进来，她任这风吹着，大脑一片空白。
第二天一早，小音总是准时出现在客户的办公室里，仍旧优雅，仍旧神采奕奕。前一晚，他们一起度过了4个多小时的快乐时光，她已经看到客户向她露出了微笑。她觉得，那笑，是要比外面的大太阳更灿烂的……
中午总是在公司对面的餐厅吃商务套餐。两层楼，狭长的店堂，靠窗的位子还可以晒一晒久违的太阳。每天中午来吃饭的人们把这里填得满满的。这里的东南亚料理味道非常好，价钱又便宜，才20块一客，这是她中午常常来这里吃饭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她心底里仍旧对艳遇这样中性的词抱有一定希望。到这里来吃饭的人十有八九是和自己同一幢写字楼的，这样门当户对的比率可以比较高。这样的想法她自己当然从来都没有正视过，她只是在吃饭时非常的正襟危坐，一小口一小口，很优雅。
印度炒面很可口，她几乎想打个大大的饱嗝。当然理智及时告诉了她这是在一个公众场合，一个充满种种可能性的场合。
饱嗝夭折。
3
每天小音都会精心的化好妆再出门。洁面、柔肤水滋润肌肤、淡淡肉色粉底、再用无名指打上遮瑕膏，用柔软大刷子蘸了透明亮粉刷，刷完脸还要刷脖子……
她订了许多时尚杂志，一丝不苟的按部就班照做。灵子就从来没看见她腋下有没剃干净的毛，也从来没看见她的丝袜边卷到了一步裙底下。快要下班的时候她开始补妆。最后的步骤准是掏出一瓶香水在耳后喷一喷，满办公室的花香，即使在冬天都能想象出春天的姹紫嫣红。
烟视媚行的走，是因为仍在等待匹敌的对手。
这么多年了，还是没被找到。
依旧穿细细高高的鞋，步步莲花。
依旧涂亮亮粉粉的唇，等待掠夺。
“我爱光
我爱于是便有了光
我爱我自己
我爱于是便有了我自己……”
呵，呵，我爱你，可，可，你在哪儿呢？
小音靠在洗手间的白墙上，看着灵子洗柠檬。香气在空气里弥漫。
“你知道我这个情人节是怎么过的吗？
一个人在街上走，我从来没发现原来晚上要比白天亮。
淮海路上很多小孩抱着玫瑰花追着一对对的人走，他们很多人都会不耐烦的说我们不要，走开走开。
如果他们缠的是我，我一定不会赶他们走。”
小音的声音很暗淡，眼圈的青黑从粉底下一丝丝的渗出来。
“我真怕我会撑不下去了。”
小音的粉红色套装很端庄，可是她的人却在衣服里撑不住的往下缩。
灵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抱一抱小音的肩。
因为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洗手间里又极静，灵子就有些走神了。母亲很喜欢柠檬，一上市就买好多，一层柠檬一层糖，腌个好几瓶放在冰箱里。拧开盖，一股清香，她总忍不住偷喝，冰凉凉的，可以用沁人心脾这个词。再过几个小时就该下班了吧，可以做些柠檬茶给西渡，他一定爱喝。她微微笑了一下。
“唉，有时我也挺羡慕你的，你有爱情！你不是说女人是一棵会开花的树吗？你说我会不会根本没机会开花就枯萎了？”
“不会的。女孩子都是花，只要是花，总会开放，开一天也算。”
“每天这样，实在没劲。又不想随随便便找个人把自己打发了，怎么办哪？”小音长叹一声，把手平放在脸上，睫毛在食指中指间扑腾，对面墙上的大镜里一双不甘心的眼。
“生活不是完美的，付出什么，得到什么，你看到的，也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热闹。
你也可以假想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啊，最好他是有女友的，你可进可退，为他做你想做的一切事，打发寂寞时光。只需要说一句，你爱他，就可以逼着他统统接受了。不想玩了就走，说一句，我知道你是不爱我的，我不想再勉强了。多潇洒！”
所以每一天，每一年，总有许多人苦苦的单恋着，痛着，快乐着，活在自己的幻想里，打发无尽时光。
“那要是他觉得我好了，掉头来缠我，怎么办？”
“你会爱一个始乱终弃的人么？‘当初我是为了你的痴情而感动，既然你可以抛弃自己的女友，将来也会离开我。这样的人我不要。’不就可以了？”
“真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小音半信半疑。
“所以啊，你要学会演戏。不过你要是想玩，也不用等到现在了，对不对？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放心，一定会有好男人来爱你，呵护你，你相信我。”
“那你呢？真准备和西渡耗一辈子？”
“过一天算一天吧。”灵子笑得很甜，说话的时候一脸的坦然。亮白的灯光下，她的眼里并没有游移着不安。
小音稍稍放心。
“灵子，你上次不是说要找一份兼职的工作来做吗？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你去找他就行。自己身体可要当心啊，别累坏了自己，记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是，身体是唯一可以死心塌地跟着自己的，倘若连它都背叛了你，还有未来可言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