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前回,话说到中秋节金陵城仕女观灯,夜市之上来了三名秀才,白袍者姓李名益字十郎,乃是陇西人氏,并有人二人,一人乃是湖广崔瑞宏,虽然是与那豪门崔族同族,却实一个是一个寒丁秀才,另一人乃是李益同乡裴燕,此番进京来三人同赴秋闱,一展雄才,各倾珠玑。现在是尚未放榜,便且先来到这夜市中热闹处,漫步观花灯,随心赏明月。
上一节我们正说到这夜市中观景,忽见的前面围了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好不热闹。不由好奇,便也随着大众挤了进去,进去之后就看见一俊俏小妇人白衣素裹,哭哭啼啼的,正是要卖身葬夫。周围的浪荡子们不住的起哄,臊得那小娘子粉脸儿一阵红一阵白的,好不尴尬。
崔瑞宏乃是个直性情的人物,当即就要冲出去打抱不平,但不想衣襟却被人一扯。回头看去,原来是裴燕,只见他微微摇头,示意不可。崔瑞宏可不愿如此,男子汉大丈夫生乎天地之间,慷慨立于人世,岂有见着危难困厄袖手旁观坐视不管的道理???啊,不不不。这样子隔岸观火明哲保身不是他崔秀才的为人。便往前一挣,裴燕又往后一拉,两人这样拉拉扯扯的,倒没注意到,对面的满庭芳酒楼里却是走出来一个袅袅婷婷的花狐狸。
不过这花狐狸姐姐和那白马弟弟一拌上嘴,看客们一哄笑,二人的注意力也便被吸引过去了。崔相公见那老板娘举止虽然风流,但的确是隐藏着一股超乎那些寻常儿女的英雄之气,心下不由叹道:这风尘之中也有这等的奇女子,真是不知道要羞杀多少须眉男儿了呢?再看那白马公子,只见他一人一剑一马,风度翩翩,言语上虽然让那风流老板娘占了不少便宜,然而着实是个心地坦荡的君子,绝非趁火打劫的小人。又观那老板娘,风尘虽风尘,油滑归油滑,可眉梢眼角总还有着一丝掩不住的刚毅与坚忍。
“尔若非红妆,定是弄潮儿。不畏江风雨,敢取九殿珠。”
而裴燕看来,终不过是一个风流娘们和一个初出茅庐的英俊后生,心中直叹,若是方才我也站了出去,岂不是也可以随着那小娘子进得了店堂?哎!看那老板娘,这般风骚,语气便宜那后生,倒不如便宜了老裴我啊!想到这里,心思却又往那后生身上动去了,看他那一副富家子弟打扮,虽有长铗宝马,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若是能与他结交再顺风使舵,嘿嘿,老裴这下半辈子可不愁了!
裴燕正做着这春秋大梦,也没注意着人渐渐的就散了——戏都散场了,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呢?又没有人管饭。
崔瑞宏拉了拉裴燕道,“哎。”
“嗯?”他还在梦中还没有醒呢。
“哎,走啊走啊。”李益也过来拉裴燕,“走吧走吧,花都看完了,前面的景致还有很多呢。”
“哦……走吧”裴燕这才如梦初醒,提脚准备就走。
崔瑞宏却是不依不饶:“方才你拉我做什么?”
“拉你?”
“对啊,你刚才为何拉我?”
“哦,你说的却是这个。”裴燕一摇折扇,“我若是不拉你,你岂不是要冲上前去?我且问你,你身上可有十两纹银与那小娘子葬了夫君?”
“我……”瑞宏正要说话,却被裴燕一扇封住,“没有钱是不是?那些浮华公子个个都是要想来趁火打劫的,你若是一个冒失鬼的闯了进去,毁了他们的好图谋。他们岂非是要和你为难,若是他们较真起来,要你现拿出银子来。老兄,你岂不是要被人大大的羞辱了一番?”
“可是……”瑞宏还要强辩,但与这雄辩之道,他又哪里是裴燕的对手,“可是什么?不用可是了。人家是富贵公子,家里面金山银山的,可以佩名剑,牵骏马,做那英雄救美的风流事迹。可是你我不过一介寒儒,一无钱二无势,连做英雄的资本都没有啊、”
裴燕摇着扇子晃头晃脑的离开了,瑞宏也算是找到个话头,连忙跟上,气鼓鼓的道,“你这麽说就不对了!”
“怎么不对了,你倒是说说看。”裴燕摇头晃脑的,把那扇子摇得轻浮的很。
“我们是穷,是书生,祖上也没有荫功。可是这不能代表说我们就不能去行侠仗义,去救济天下百姓。因为它靠的不是权和钱,靠的是一腔热血,靠的是这浩然之气!”
“得了,得了。”裴燕那扇子拍了拍瑞宏的肩头,“老兄,买碗冰糖小梨消消火吧,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可是,人没饭吃是会饿死的!”
“饿死也不食嗟来之食。”崔瑞宏愤愤的甩下袖子,昂首向前去了。
“你看看你看看。”裴燕摇摇头,“他就是这个样子,总以为凭着一股子气就能走遍天下,我看呐,是寸步难行!”
李益微微的摇头,“崔兄真乃大丈夫也。”
“大丈夫,”裴燕也推了一下李益,“你们这些个大丈夫啊,迟早都要一个个的饿死在首阳山。”
“求仁而得仁,又有何怨言哉!”李益叹了一口气,“只是老天不给我这个机会啊,难道我李益终将老死于骗马之间,明珠终日就埋没在深渊之地吗!”
“你啊,也休要自怨自艾了。跟个怨妇没什么两样。”裴燕拉起李益的手就要走,却听得背后传来一声马嘶,两人回头望去,只见长街之上人潮涌动,四处逃奔,而一匹惊马正在狂蹦乱跳,撞翻小摊无数,哭丧行人多少。而惊愕间,那惊马已经到了跟前。
先看这马,膘肥体壮,枣红色的西域天马,高八尺长丈二,那叫一个漂亮。镏金镂纹的羁头,飞豹走凤的嚼子,亮银打造的马蹬马刺,一套装备下来就得要二百两银子。再看那马上的骑手,更是一英俊少年,身着骑装,手持马鞭,干练利落,全然没有一丝一毫京城浪荡公子常见的脂粉气。
只见他双腿狠夹马腹,皮鞭抽着马臀,“叫你不乖,叫你不乖!”
或有人会问,这京师重地,怎会容人在大街之上策马长驱?你要是知道他是谁了,便也就不奇怪了。他可是京城里面大大有名的人物,京城三少——也有人说是京城三害之萧燕云。他可有个了不得的老爹,你道他爹是谁,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这书中出现了很多次一个人物:太师萧瑀。你明白了吧,他爹是当朝首辅大人,他姐姐是当今皇后,万岁爷见了他都要笑嘻嘻的,免得回家去跪搓衣板——谁说皇帝就不用惧内了?当今万岁是个情种,可更是个惧内的!
那么你说,有谁敢来管这位公子?没有人!
那枣红马正闯到李益跟前——裴燕早就给吓唬的不知道躲到哪个天涯海角去了,他伸出臂膀用力一挽,扯住缰绳,那马上骑士用力一夹马腹,马儿长嘶一声,居然乖乖的停了下来,温顺无比。
你道李益为何有这样的本事来驯服烈马?原因惟只他本是西域马主的儿子,虽然饱读诗书,但却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秀才,少年又曾经得到过高人指点,一身武艺深藏不露,知道的人并不多。
“兄台好本事。”那骑手松了一口气,翻身下马抱拳行礼道,“小弟今日才从外地回来,不想这马儿受了烟花之惊,若非兄台相助,定要酿成大祸。”
李益见那公子彬彬有礼,也还礼道,“见义而为,当仁不让。”
“公子!你在大街之上策马而行,是否有违法度?虽然侥幸没有伤人,但是沿街商贩却也蒙难,损失不小……”瑞宏不知刚才被挤到什麽地方去了,憋了一肚子火,张口便来,却被那公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打发了,
“所有的损失,我一个人来付。”
“你?”崔瑞宏一副不信的样子,却只见那少年自马背上解下一个包裹,取出一个小绸布包袱,打开来,原来全是五分重的金叶子!金光闪闪的,不知道耀花了多少人的眼。
“这些金子是我赔偿大家损失的,小弟在此对大家说声对不起了。”那少年面向围观人群,恭敬有礼道。“这些金子足有一斤多,应当是绰绰有余了吧。”
那些受损了的商贩见着事主愿意承担责任,一并鼓起掌来,喜悦万分。
“等等!”
不知道是谁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过来,众人回头看去,原来是李益。那少年也奇怪道,“兄台,请问还又和见教?”
“这位公子。”李益抱拳欲说,却感到有人在扯动他的衣带,回头看去,原来是有人拿着扇面遮了面孔,仔细看他的衣服,原来是刚才消失的无影无踪的裴燕。
李益挣了一下,不去理睬他,继续说道,“国有国法,京城之外,非有兵急灾险诸事,无论官民,一律不得策马奔驰,请问公子,是否如此?”
“哦,你说的是这!”那少年倒轻松了,眼睛一转,心中便有了主意,“请问公子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李益不知道这少年是何用意,却也昂首答道。
“请问中秋节又是什么日子?”
“乃是一家团圆,观花赏月之夜。”
“这边对了。”那少年欣然道,“请问公子可曾听闻‘百善孝为先’?”
“不错,确实如此。”
“小弟自从半年前辞别大人,游学名山。至今日佳节方才匆匆返回只为在老大人膝前尽孝,故而……”那少年腼腆一笑,“请问兄台,这个理由可以吗?”
李十郎长叹一声,拱手道“其罪难赦,其情可悯。这位公子,我也是独在异地,思家乡,念高堂,不得团圆。你这个理由,算是说道十郎心坎儿上了!”
“十郎?”那少年惊奇道,“请问公子高姓大名?”
“小生姓李名益字十郎。乃是陇西天水人氏。”
“你就是陇西李十郎啊!那个名动京城的大才子,我在外郡都听说过你了!”那少年欣喜道,又仔细的看了看那李益,心中不禁念道:早闻十郎才名远扬,想不到人如文采也生光。莫非是有缘果有天作成,这好事真要自主张。
“我们有机会还会再见面的。”那少年将金叶子散与了众人,说了抱歉,签过骏马,于临行之前对李益言道,“我,可是记住你了!”
“哎——”李益被他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请问公子姓名。”
“你问我呀。”那少年看着李益,眼珠一溜,从道旁一株桂花树上折了一枝桂花,分作两半,将一枝儿丢给李益,“我便是这,哈哈哈哈……”
说完了这话,那少年便牵马长笑而去,留下李益一人继续头脑发昏,不知其所以然。
“真是莫名其妙。”李益看着手上的桂花说。
“赠人鲜花,手有余香。这公子倒是有趣呢。”崔瑞宏感慨了一句,“中秋佳节,受人赠桂。老兄,,莫不是要金榜题名,好兆头啊!”
“借您吉言。”李益淡淡道,“若是人折一桂,便能高中,纵使金陵城有这许多桂树,也没有那么多的进士哦!”
说罢,便将那桂花扔在一边。
“你怎么把它给扔了。”崔瑞宏感慨道,“你便是留这个好兆头也好啊。”
“这又何必。”李益打开折扇,扇了两下,才缓缓道,“若是依傍豪族得入青云,岂非有损我李十郎的名节!”
“听兄长的意思?”裴燕不知道又从哪儿钻了出来,“这少年倒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倒也未必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但是我料定此郎家中定是有些个了不得的人物。”言及此,李益乎感到兴趣索然,“好了好了,我们不说他了,我们还是继续走马观花吧。”
“好吧,走吧。”崔瑞宏到底是心底无私,这事便如浮云一样的过去了,而另一人却还真把这话给记住了,心底啊,也不知道又在谋划着什么了呢!
“走吧走吧,”李益拿扇子敲了敲裴燕的肩,“还在发什么楞呢?”
“没有没有。”裴燕慌忙道。
“那就走吧。”
瑞宏在前,李益当中,裴燕那在最后,三人又继续往里面走。
此时,飘飘渺渺的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一阵丝弦声,李益驻足聆听,原来正有人弹琵琶唱曲。夜市上人声鼎沸,渺渺乎只听得间两句;
“开帘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这不正是我的新诗吗?李益心中暗想道,便叫住了崔瑞宏过来与他一齐去听。瑞宏听了一会儿,恭喜道,“十郎才华动京师,这首新诗写成不过十日,却已经被人谱了曲,在这声乐坊中传唱了呢。”
李益却益发的惆怅了,忽而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这声乐坊中有一名大家名叫霍小玉的。听闻她色艺双绝,持节不变,不知道是不是她。”
“哎,是不是那霍小玉,你与我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崔瑞宏拿着李十郎就要进去,而李益心念刚一动,正要迈步,却不妨右臂又叫人扯住了,回头一看,正是裴燕,只见他大摇其头道,
“不可不可,读书之人怎麽可以去那种地方!更何况你我放榜在即,更加去不得了。”
“哎,有什么去得去不得的,率性而为,秉性而发。去吧去吧,我老崔陪你去!”
“却不得,却不得。”这一拉一扯的,倒教李益夹在中间好不为难。
正在这举棋不定之时,难以取舍之际,一股人潮涌来,将三人俱都冲散。虽然还可相见相闻,可是人潮一动,脑子一蒙,便也是随波去了,每一人也都不知另两人在何处,也无暇自顾,惟求自保,寻一个僻静处落脚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