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着猎物的头颅,拿着吸饱新鲜血液的斧头走出森林。
风雨依旧激烈。没有一丝光亮。黑暗无穷无尽。
但对他而言,这样的条件并不算恶劣。正相反,他对此求之不得。
狂风暴雨绝不会妨碍他的行动,而是鼓动贪婪杀意的欢声。笼罩这片地域的黑暗也不会阻碍他的视力,而是成为披在他身上的战衣。
他缓缓穿越黑暗,接近山中小屋。
屋子有一扇透着微光的窗户。他屏息凝神,来到窗边探头一看。他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影。两人都很矮小,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
然而,他想尽可能避免在两人在一起时发动袭击。最好是将他们分开,逐个击破。他想花时间慢慢将他们折磨至死。如果要同时应付两个人,也许就无法满足这一愿望了。
再等一会儿,他们中的某个或许会跑出来。
他随便瞥了一眼手中的头颅,如此思索着。
07
那五个人还是没回来,去找人的矶部夫人也不例外。
暴风雨在夜晚的山中呼啸。仅剩的两个人——茜与麻宫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时间无情地流逝。
“九点多了呢”
麻宫取出燃烧到所剩无几的蜡烛,换上一支新的,随后看了看茜的表情。她套了件象牙色的夏装毛衣,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耷拉着脑袋。
“是不是累了?躺下休息一会儿吧?我会帮你望风的。”
茜低着头,默默摇头。
“呃茜姐姐”
“什么?”
“别担心。大家都会平安回来的,”这句无力的台词,他已重复过无数遍,“等雨小一些了,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茜幽幽地摇了摇头。
“可是要是到那时还是没人回来,我就”
“就?”
“我就去求救。要么下到山脚下的村庄,要么啊,可以干脆翻过山顶”
“不行!”茜大喊一声,打断了麻宫的话,“不行!不能出去!要是出去了,你也会”
“没事的。别看我身形瘦小,其实体力还算不错。上小学时,我还参加过童子军呢。”
“不行,绝对不行!”
“啊”见茜眼泪汪汪,少年惊慌失措,“啊,呃”
“夫人不是不让我们分头行动嘛。还嘱咐我们千万别出去呢。所以你绝对不能出去。”茜用手指拂去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再次低下头,低声说道,“从刚才开始,我又感到有些不妙了”她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惊恐,“有人在监视我们。他在默默地看着我们。”
“你说什么?”麻宫大惊失色,“不会吧!这肯定是”
“你想说‘这肯定是你的错觉’吧?可是这真的不是错觉,”她双手合十举在面前,“只是我刚才太害怕了,没敢说而已。我看见那扇窗外”她瞥了眼门旁的窗户,“有什么东西,还动了动。有一个黑色的巨大人影一闪而过。”
“真、真的吗”
“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可我真的看见了。”
“会不会是玻璃上的倒影?”
“不是的,不是倒影。”
“可”
她看见的究竟是谁?巨大的黑影难道是矶部夫人跑出去之前,在窗外看到的那个吗?
“我出去看看,”麻宫说道,“就绕着小屋周围走一圈。”
“不行!”
“我去去就回来。”
“别出去!求你了”茜颤动着纤长的睫毛,直视着麻宫的脸说道,“麻宫,你听我说,这座山上也许真的有大八木先生提到的‘杀人鬼’。我刚才看到的就是那个家伙。要是你现在出去,肯定会没命的。”
“不会吧”
“求你了,听我一句劝,好吗?”
茜凝视着麻宫,而麻宫感到她的眼神已飞去了远处。某个遥远的地方——将这个夜晚包裹起来的,黑暗的远方。潜伏在远方的某种东西……
麻宫心想,她说的是真话。
“好吧。”麻宫点点头,起身走向放着行李的小屋角落。
昨天用来砍柴开篝火晚会的柴刀就竖着靠在墙壁上。他拿起柴刀,轻轻挥了一下。接着,他走到房门口,放下门闩。
茜显出惊讶的神情,看着麻宫的一举一动。
麻宫回过头来,将真诚的视线投向她。
(珍视的人,珍视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由宇子”,大家都管她叫“由子”。她年轻漂亮,总是那么温柔。她就是少年的母亲。
那是七年前——小学二年级的那个春假。
年轻的母亲带着两个儿子,坐上表姐与表姐夫的游艇。两家人的关系非常亲密。那是一个春光灿烂的日子的一段愉快的航海之旅。孩子们到处撒欢,母亲露出幸福的微笑。然而——
冲击突如其来,那是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撞船事故。不等少年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船便猛然倾斜,沉入冰冷的大海。
混乱中,他几乎不记得之后发生的一切,唯一历历在目的场景,是他抓着漂在海面上的救生艇,大声呼唤母亲的名字。接着没错。在不远处的海面上,让两个孩子先走的母亲,只剩一只白皙的手。在不规则的飞沫中,那只手缓缓下沉,最终失去踪影。这是何等残酷的光景啊。
当年的他无能为力。
当时我什么都做不到。我跟透哥,只能像婴儿那样号啕大哭,眼睁睁地看着妈妈沉到海底……
(所以)
(所以)
“要是真有那种家伙,要是他真的杀来了,”麻宫凝视着与母亲十分神似的、“特别的人”的脸庞,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我也会保护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
茜苍白的脸颊上挤出一丝微笑。也不知她有没有把麻宫的誓言当真。
“谢谢你,”她说道,“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麻宫。”
“不是的,呃,我”
这种时候说这种话真的好吗?像这样趁虚而入,会不会被她瞧不起呢?
喘不过气的感觉。血液沸腾的感觉。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不可思议的感觉。他虽迷茫,但还是坚定了不断摇摆的心。
“我喜欢”
我喜欢你。不凑巧的是,这句话被轰鸣的雷声盖住了。所以少年并不清楚她有没有听见。
茜用惊讶的眼神看着麻宫的眼睛。少年的脸羞得滚烫,只得低下头来。雷鸣绕梁三尺,伴随着令人揪心的漫长沉默。
“谢谢你,”片刻后,她轻启朱唇道,“谢谢你”
08
凌晨两点。
他已经等待了相当长的时间。然而,剩下的两只猎物仍没有出门的迹象。
没办法。
他决定采取行动。
09
茜与麻宫筋疲力尽,趴在桌上打起了盹。长时间陷入紧张状态,让他们疲惫不堪。他们明知不能睡,可还是一不小心就进入了浅层睡眠。
哐当!就在这时,巨响突然爆发。
不是雷鸣,而是窗玻璃破碎的声音。
两人大惊失色,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哇!”两人同时喊道。
是山间小屋里靠门的那扇窗。好几块玻璃都碎了。接着,两个东西落在了房间内侧的地板上……
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之后,茜发出一声惨叫,用双手捂住眼睛,跑到了桌子的另一头。而麻宫甚至无暇冲到她身边安慰她,只是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破窗而出的“东西”是他们一直等待着的人——的一部分。是两颗与躯体分离的头颅。
“啊,”茜用双手捂着脸,不住地摇头,“这”
麻宫吞了口唾沫,强忍着恐惧,走近那两颗头颅。
两颗脑袋都是脸朝上,面部沾满了鲜血。在昏暗的烛光下,血的颜色异常乌黑。
两张脸上写满了临死前的恐怖,丑态惨不忍睹。但他能勉强辨认出那两人的身份。
一个是冲元。
原本油光满面的脸变得跟白色陶土一样惨白。左眼被挖了出来,红黑色的血在眼窝处凝固了。右眼睁得硕大无比,简直快从眼眶里跳出来了。嘴里塞满了东西,脸颊鼓鼓囊囊,唇间漏出了许多滑溜溜的肉片。
另一颗头颅来自矶部夫人。她的状态比冲元更惨。
两只眼睛都被戳烂,发福的脸部轮廓已不成原形。破碎的不是局部,而是整张脸都变形了。她的头骨好像被某种异乎寻常的压力挤烂了。
“太残忍了”
恐惧、晕眩、恶心——各种感情同时袭来。
“太残忍了”
雨水从破碎的窗户飞进屋里。麻宫捂着嘴,连连后退。
就在这时——
咣!巨响从门后传来。
茜发出了比刚才更凄惨、更持久的悲鸣。
“麻宫!”她喊道,“那故事是真的,真的有杀人鬼!”
咔哒咔哒。挂着门闩的门不停作响。
“他来了。他把其他人都杀掉了,现在要来杀我们了”
也许是同伴们回来了?他们压根没往这个方向想。
把两颗头丢进窗口的人正在试图开门,这一点毋庸置疑。除去冲元与矶部夫人,再除去茜与麻宫,剩下的团员中不可能有如此残虐的杀人犯。
“双叶山杀人鬼”——正如茜所说,大八木提起的恶魔是真实存在的。
麻宫跑到桌边,拿起放在桌上的柴刀。
“你快找地方藏起来!”麻宫鼓起勇气命令道,“要是他进来,我就”
就在这时。咚!门伴随着闷声猛然一晃。门闩没松,可那响声似乎……
麻宫举着柴刀,回头望去。与此同时。咚!门又响了一声。厚厚的木门中央,出现了一个漆黑的洞。
那家伙好像有斧头之类的凶器,他想用斧头把门砍破。
第三次响声传来。洞口纵向裂开,黑色的刀刃卡进木板。
“别进来!”麻宫扯着变声期的沙哑嗓子怒吼道,“别进来——”
一只手伸进了硕大的洞口。那只手比少年自己的足足大了一倍。手上全是污物,不知是泥土还是血迹,连皮肤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到了。
“别过来!”麻宫又喊了一声,用双手举起柴刀,冲向大门。
那只手正在摸索门闩。麻宫对准那条粗壮的手臂,猛地挥下柴刀。
“唔哦哦哦!”门后传来一声低吟,好似野兽的咆哮,又好似雷鸣。怎么听都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麻宫不清楚他的攻击对怪物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但伸进门的那只手与少年的衣服上都出现了些许血滴。那只手也缩了回去。
“麻宫!”蹲在桌子后方的茜用颤抖的声音喊道。
麻宫转身冲到她身边说道:“趁现在赶紧逃!”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从那扇窗逃到外面去!”
“可是”
“那可是个杀人狂!”他瞥了眼地上的两颗头颅说,“你说得没错,大伙儿都被那家伙杀掉了。我们就算是留在这里,也是打不过他的”
茜脸色铁青,叹了口气:“那我们该怎么办?”
“所以我们必须逃跑啊!”
“可是,可是”
“总比待在这里好吧。快点,否则他又要要是他从窗户里跳进来,我们就没办法了!”
“好吧,”茜终于点了头,但她忽然察觉到了一件事,“这扇窗不是打不开的吗?”
“用椅子砸开!”
“啊”
“快穿上冲锋衣!带上手电筒!”
麻宫冲向行李,将茜的背包丢了过去。接着,他又打开自己的背包,拿出一件蓝色冲锋衣,还有一把小号手电筒。
“我没带手电筒”
“那就用我的!”
“那你怎么办?”
“别管我了,快穿上冲锋衣”
不等他说完,小屋又是一阵摇晃。那家伙又挥下了斧头。
麻宫回到桌旁,将手电筒递给茜,又用双手举起一把椅子,对准后方的窗户猛地丢出去。
窗玻璃应声破碎。
他举起柴刀,砍掉破碎的窗框与玻璃碎片。
“快走!”他催促茜,“他也许会听见刚才的响声。快!”
麻宫看着披上红衣的茜冲向黑暗,自己也迅速穿上冲锋衣。
“麻宫!”屋外传来茜的喊声,“你在做什么!快出来啊!”
“我这就来!”麻宫回答道,将柴刀夹在腋下。就在他用手抓住窗框时,背后传来了一声激烈的巨响。
他回头望去。巨大的黑影踹倒了房门,冲进这座小屋。他浑身湿透,仿佛身披这个夜晚的全部黑暗。
“你先走!”麻宫下意识地喊道。
(我必须保护她!)
“我来拖住他,你快跑!”
(我必须)
在少年心中,暴风雨中的深山已然化成了七年前那个春天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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