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八木上哪儿去了?”矶部支起上半身问道。
他的下半身还在睡袋里,环视着昏暗的山间小屋,看到身着白底黄色横条纹POLO衫的妻子。
“他去哪儿了?你能帮我把他叫来吗?”
脑袋里抽痛不已。那是宿醉带来的疼痛。
他本不想逞强。可身在开阔的山中,气氛又那么活跃,一不小心就喝醉了。“百物语”游戏结束后,妻子与茜回到了小屋,那之后的事情他就完全不记得了。
要怪就怪他被大八木、洲藤那群年轻人的节奏带跑了。他都快四十岁了,还喝成这样,真丢人。
矶部用大拇指与中指按着太阳穴,看了看来到他身边的妻子的脸色。
“他好像出去了,”她如此说道,好像没有因丈夫的醉酒而生气,“洲藤和千岁也不在,我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不见人影了。你找大八木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昨晚我把ZIPPO打火机借给他了,”矶部摸索着裤子的口袋,“可忘了叫他还给我。”
“我有火柴,你要吗?”
“嗯。”
“你的脸色真难看。见我去睡觉了,你就没节制了吧?”
“我没事。”他嘴上说得轻巧,其实是强装出来的。他不光头痛,胸口还恶心得慌。
“现在几点了?”
“快一点了,该吃午饭啦。你还吃得下吗?”
喝成这样,怎么可能有食欲。矶部默默摇头。
“年轻人们是不是一早起来散步去了啊?”
“天知道,小由子和麻宫他们还留在小屋附近呢。”
“就是没找到大八木他们?”
“你很担心吗?”
“总归有点担心,我毕竟是这次活动的负责人。”
“他们——我说大八木和洲藤啊,肯定对千岁有意思。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昨天晚上他们也是挨着千岁坐的。说不定他们一见如故,在森林里‘干好事’呢。”
“三个人一起吗?”
“真讨厌,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妻子的笑声在矶部脑中嗡嗡作响,“我们等会也去散个步吧,这样还能让你醒醒酒。”
“啊?嗯。”矶部随口敷衍了一下,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他接过妻子递来的火柴,点着了烟。宿醉时抽的烟往往会非常难以下咽。他早知如此,可没想到那味道比他想象的更糟糕。
(原来如此,在“干好事”啊。)
他想起千岁匀称的身材、窈窕的曲线和娇媚的容貌。尤其是那稍稍勾起的小鼻子,一看就是个好色的小恶魔。她才二十三岁,比妻子小了十岁。她还很年轻……
沉重的头脑醉意尚存,闪过一丝微微的疼痛。
昨天晚上我喝醉之后,她跟大八木与洲藤中的一个……
他差点发出“嘁”的声响。
“你怎么啦?苦着个脸,”妻子望着他问道,“酒还没醒透吗?”
“哦,没什么。”他慌忙摆了摆手。
“哈哈。你也看上她了?”
“怎么会”
“别想骗我。你啊,有什么想法都会写在脸上。”
都被她看出来了。矶部苦笑一声。
妻子却露出一脸严肃的表情,说道:“老公”
她的神情与之前截然不同,好像在钻牛角尖。
“老公,你是不是后悔娶了我?”
“你突然问这个干吗?”
“最近我老有这个念头。我们不是一对很特别的夫妻吗?人家听到了都会大吃一惊,因为实在太不自然了。所以我”
矶部心想,她说得没错。找遍全日本,怕是都找不到他们这般“特别”的夫妇了。
“我很庆幸自己娶了你。都这么多年了,还说这些干什么?这不是你一贯的风格。”
“有时候我就是会担心。还觉得自己上了年纪,于是就”
“喂喂,你为啥要担心?我这样的中年大叔,能有多少女人缘啊?”
“还有智史的事”
“喂!”
智史是两人的独生子,于两年前不幸去世。
“你真没为他的事生我的气?”
“不是说好不再提这件事的吗?”
妻子耷拉着脑袋,默默点头。
矶部心想,好久没见她这样了。看来她的心结还没有解开。
其实矶部也是如此。
02
“老师。”有人喊道。是变声期的孩子独有的沙哑嗓音。矶部一听便知道,那是麻宫的声音。
“老师,早上好。”
“啊,嗯,早上好。咳咳。”矶部故意清了清嗓子。一想到麻宫可能听见他与妻子的对话,他便有些尴尬。
矶部是东京某所公立中学的语文教师,麻宫则是那所中学的学生。去年,也就是麻宫初一那年,矶部成了他的班主任。
昨晚我没在他面前丢人现眼吧?
矶部掐灭烟头,探寻着昨晚的记忆。
昨晚喝酒的时候,矶部最在意的并非千岁、茜这些年轻姑娘的视线,也不是兴高采烈地主持晚会的妻子的脸色。他最在乎的是少年麻宫的眼睛。
矶部平时也很照顾他。
麻宫很聪明,不过成绩只能算中上。与同龄人相比,他的个子特别小,给人留下天真无邪的印象。他不太起眼,上学时也很老实,但矶部一当上他们班的班主任,就注意到了这个孩子。
矶部对麻宫产生的感情,并不是单纯的好感。而是某种更复杂、更特殊的感情。
智史。
那种感情的源头,便是他英年早逝的儿子。
矶部与妻子结婚之后,很快有了智史。儿子出生时,矶部二十七岁,妻子二十三岁。要是智史还活着,今年应该已经十一岁了。
那是前年七月发生的事。
那天下午,天降大雨。放学回家后,智史和母亲吵了起来,只是家长和孩子之间的小冲突而已。被狠狠训了一顿的智史闹起了脾气,一气之下夺门而出。跑着跑着,便遇上了车祸。
接到噩耗,妻子赶往医院,痛苦地大声喊着“都是我的错,都怪我不好”,而撞死智史的那位司机坚称“那孩子是突然冲到马路中间的”,强调错不在他。
矶部再也不想回忆起那时的情景了。
他再也不想回忆起智史在重症监护室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那过分安详的表情了。
他还记得自己抱住那娇小的遗体,号啕大哭。哭泣时,他还心想,我这辈子也许再也不会这么哭了。哪怕是妻子临终的那一刻,我也不会哭成这样。
夫妻俩心痛欲绝。几个月过去了,两人间的气氛依旧尴尬。
要是我那时不那么教训他妻子很是自责。
他虽然会安慰,但心底里仍在责怪妻子,心境相当复杂。
在事故发生一年后,也就是去年春天。
矶部走进新学期的新教室,忽然发现一张与死去的智史十分神似的脸。他正是麻宫。
可妻子觉得他并不是很像智史。当然,麻宫与智史不是双胞胎,不可能一模一样,但矶部第一眼看到麻宫时,便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儿子的影子。
他也知道,身为教师,不应该对某一个学生产生太主观的感情。然而,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他跟住在同一地区的弟弟和弟媳提过这件事。可他们也给出了与妻子相同的感想。他们还很纳闷——你纠结这些干什么?
矶部并没有将这些告诉麻宫。在教室里,矶部总会用教师的态度去对待麻宫。从这个角度看,他是个非常忠于职责的人。但他无法抹去心中萌生出的“父爱”。越是否定,麻宫的身影就变得越像智史。
今年四月,学校重新分了班。矶部不再是麻宫的班主任了。不过,他是“TC会”的分部干部,于是便邀请麻宫入会。因为他想在远离课堂的地方创造与麻宫接触的机会。
“昨晚睡着了吗?”矶部带着“老师的表情”向麻宫提问,“你不是说你没睡过睡袋吗?”
“是的,不过我睡得很好。”麻宫天真无邪地笑着点点头。
在矶部看来,麻宫是个非常率直而又踏实的孩子。虽然有时会说些俏皮话,但这也算是麻宫特别亲近自己的表现。
“不过我今天一大早就醒了。在家的时候明明连闹钟都闹不醒呢。”
“大家都是这样的。”
“露营活动还挺有意思的,篝火晚会也很好玩。”
“玩得开心就好。”
“我都不知道人一喝醉酒会变得这么有趣。我家的亲戚都不爱喝酒。”
“喝太多啊,就会跟这个人一样无精打采哦。”矶部夫人笑道,方才的阴暗表情也消失不见了,“老公,昨晚是麻宫扶你过来的,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啊?啊,是这样啊?”
“是呀,累死我啦,”少年难为情地挠了挠板寸头,“老师,您一喝酒就会变成那样吗?”
“那、那倒不是啦”矶部赶忙摇头,“昨晚嘛,呃,是因为大八木他们喝得太快了”
“对了麻宫,”妻子也许是想帮矶部解围,插嘴道,“你知不知道大八木他们上哪儿去了?冲元和小由子在外头是吧?”
“这栋小屋后面不是有个破破烂烂的小屋嘛,冲元大哥跑那里头去了。他还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可我当时正在跟茜姐姐聊天”少年的白皙脸颊染上一抹微妙的红晕,“茜姐姐说那小屋太可怕了,不想去。”
“那你有没有看见其他人去哪儿了?”
“没有。”
“也许他们早就起来了吧?”
“嗯,可是大八木大哥还有洲藤大哥和千岁姐姐也不见人影呢。我起床的时候他们就不见了。”
“麻宫,你是几点起来的?”
“七点多吧。”
“怪了。”矶部喃喃道。他转向妻子,稍稍皱起眉头问道:“散个步怎么会去那么久?”
“是哦我是十点不到起来的”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不会吧?”
“不不,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麻宫忧心忡忡地看了看两个大人的表情。
矶部察觉到了他的变化,赶忙舒展眉头,钻出睡袋说道:“别担心,他们过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矶部站起身,叼起一根烟——明知烟味会很不可口。
“麻宫,茜在干什么呢?”
“她在外面的树荫里看书呢。”
“你能帮我把她叫来吗?顺便把冲元也找来一起吃个午饭。大伙儿应该都饿了吧。”他故作镇定地说道。
他还伸手拍了拍自己三十岁过后日渐肥硕的肚子,打了个嗝,吐出一口酒气,附带着令人不快的黏腻感。
03
一行人下榻的山间小屋后方还有一栋小型建筑,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与长得很高的杂草。
那是一间木结构的破烂小屋,原本大概是当储物室用的。作为主屋的山间小屋已经够破的了,后面的小木屋更是不堪入目。木材表面又黑又脏,到处都是虫眼与烂坑。要是用力撞一下,兴许能撞塌。
冲元来到屋子门口,却迟迟没有走进去。他从脏兮兮的蓝色牛仔裤后侧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七星烟,拿出一支。
他也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小屋里头肯定脏兮兮的,什么都没有,可他还是想进去看看。
真要命。冲元知道自己有“探险癖”。从小到大,他在这一点上没有丝毫长进。
小时候,他特别喜欢在无人的建筑物里游玩。他还会和弟弟一起溜进空置的房屋,玩所谓的“探险游戏”。
放学后的理科教室、讲堂的地板下面、冬天的游泳池更衣室,这些地方都成了他们的游乐场。在陌生人的家、摇摇欲坠的建筑物、漆黑一片没有人烟的房间里蹑手蹑脚地行动,能让他变得像电视剧的主人公。同龄的男孩子们都很喜欢玩这种充满刺激的游戏。
初一那年,表哥曾带他去山里露营。当时他们去的地方正好在一座无人村附近。那次露营,让他的“探险癖”越发根深蒂固。
隐藏在山谷之间的无人空屋,那是被人抛弃、蒙上灰尘、几乎要倒塌的无主之地。在那里,他屏息凝神,四处探险,就好像一只脚踏进了电影或漫画里的冒险世界一般,充满了令人陶醉的刺激。
当时的这些记忆依旧历历在目。每次回忆起来,都能让他激动万分。
他也觉得这种心态很幼稚,但他每次路过拆除房屋或是建设大楼的工地,都会忍不住进去看看。虽然这么做常会招来呵斥与警告,可他依旧乐此不疲。
(不过)
冲元吐着烟,回头望向山间小屋。
(那个叫麻宫的初中生可真惹人厌。我就是看他不爽。)
那个少年一脸老实,一看就是很踏实的人。照理说冲元并没有资格对人家指指点点,可他就是看“认真老实”的人不顺眼。
刚才也是。
他邀请麻宫与他一同进小屋探险,但麻宫瞥了眼一旁的茜,摇头说他不想去。照理说那个年纪的少年应该对探险很感兴趣才对,可他竟一本正经地回绝,简直岂有此理。
说实话,冲元的确很不爽。
冲元长得挺丑,也并非能言善道之人,脑子也算不上聪明,唯一的兴趣就是收集动画与恐怖片的录像带。他大概算是所谓的“宅男”,而且追求并不高。
不难想象,在二十一年的人生里,他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他复读了一年,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但他所在的学校女生很少,害得他没交一个女性朋友。唯一的慰藉,就是弟弟的情况也跟他差不多。
然而,血气方刚的男人总是有欲望的。
他加入“TC会”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交友。他并不奢望能在这儿找到女朋友,可至少想交两个能说上话的女性朋友。
这也是他参加露营的初衷。听说这次活动也有女性参加,他便抱着不纯的目的特地来到了双叶山。
没想到,猎物之一被人捷足先登。对手是大八木与洲藤,哪一个他都争不过。而且他很清楚,千岁那样的女人不适合他。他最不会对付那种花枝招展、心机很重的女人了。更何况千岁还比他年长。
于是冲元就将目标转向了另一个女孩——茜。昨晚篝火晚会时,他特地选择了茜身旁的位置,但他的计划开展得并不顺利。
茜非常文静,不温不火,与千岁形成鲜明对比。娇小可爱的脸蛋特别合他的口味。而且茜还比他小一岁,年纪也刚刚好。然而,这个女孩总是带着点阴暗的氛围,给人以“文学少女”的印象,很难接近。所以他在茜面前也是畏畏缩缩的。当然,这与他面对千岁时的胆怯不太一样。
可那个初中生——
冲元丢下抽了一半的烟,狠狠踩了烟头一脚。
(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这么早就会勾搭女孩子了。真可恶。)
一阵风吹过,周围的树丛哗哗作响。而脏兮兮的木门也配合着风,“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
冲元将手轻轻伸向房门,抓住疑似把手的突起物,往后拉。嘎吱嘎吱。只能听见响声,门却没有动弹。
他又尝试着往前推。
这回,他毫不费力地打开了门。
唧。纤细而刺耳的响声传来。对冲元而言,这是他无比熟悉,也是令他无比舒畅的音色。
屋外明明艳阳高照,可狭小的屋内竟一片昏暗。正面的墙壁上有扇小窗户,左右两边的墙壁还有裂缝。光线透过这些缝隙,在屋里复杂地交错。
冲元往里走了一步。嘎吱——这回是地板的响声。
灰尘的味道扑鼻而来,屋里的空气潮湿而冰凉。
这间屋子肯定有很多年没人来过了。想到这儿,冲元便激动万分。这份激动,几乎让他忘却了方才的烦躁心情。
待眼睛适应黑暗后,冲元又往里走了一步,徐徐环视四周。
屋里一片混乱。
地上到处都是垃圾。还有快要腐烂的木块与断了的绳索。
屋里唯一一扇窗上镶着玻璃,玻璃上有好多裂缝,是用胶带勉强修补起来的。那应该不是磨砂玻璃,只是表面实在太脏,失去了透明度。光是一块玻璃的差别,都会对屋里的亮度产生很大的影响。
冲元继续往里走了几步,地板一直响个不停。
左边有个固定在墙壁上的架子。冲元转身朝架子走去。
架子的结构很简单,就是把几块木板钉在墙上而已。架子一共五层,层与层间隔四十厘米左右,最上面的一层高过他的头。
架子上胡乱摆着个木箱。箱口上满是灰尘,还有几根黑乎乎的棍子从木箱里伸了出来。
冲元伸手抓住其中的一根。
触感凉凉的,应该某种工具的木质手柄。他本想把它抽出来,可那工具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箱子里传来了“咔嚓咔嚓”的金属声。
好重。
他费了好大劲才抽出那玩意儿。那是一把长满铁锈的大刀。
“哼,是柴刀啊。”
他握紧刀柄,试着挥了挥。刀刃与刀柄的结合处好像不太紧实,一挥,刀刃就掉出来了。
咚!伴随着沉闷的响声,小屋摇摆了一下。刀刃撞上了墙壁,却没有插在上头,而是落到了地面。
“哎哟!”
冲元丢掉手中的刀柄,继续调查木箱子里的东西。里头还有其他的工具,应该是山间小屋还有人管理的时候用的吧。
那些工具都生锈了,木柄都伤痕累累。锤子、拔钉器、扳手、螺丝刀、钳子、老虎钳大大小小,各式各样。还有锥子、锯子、铲子和修剪花木用的大剪刀。有些工具的保存状况不算太差,稍微休整一下还能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