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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烟泡的战争

生活就是一个年头接着另一个年头,转眼,一年就过去了。

一般来说历史上纪年都是虚无的,仅仅是几个空洞的数字而已。但民国二十五年却完全可以载入史册。这一年无处可逃的流窜政治力量获得了新生,因为这时思家心切的张少帅在西安发动了兵谏,举国震惊。兵谏结果是张学良被抓起来了,而陕北的政治力量却取得了合法身份。

春节前,温义收到了哥哥的一封信,如今温正是****某主力师的副团长了,上升空间无限。他在信中表达了对张、杨行经的愤慨,但更多的则是对时局的担心,在他看来中日战争迫在眉睫了。

其实温义对蒋介石的遭遇没有多大兴趣,他现在关心的是毕业之后如何把罗敷带走。他的计划是请大哥出来做媒,成功了则万事大吉,万一罗主任不给面子,干脆就带着罗敷直接跑掉。反正一进云南就是温家帮的天下了,他罗主任也生不出三头六臂来。

六月份,学校开始组织毕业典礼了。温义连着给哥哥去了几封信,希望他能来保定给自己做媒,但毫无回音,估计哥哥又跟着军队开拔了。温义见哥哥指望不上了,便横了心,把偷偷逃跑的计划拿了出来。罗敷权衡再三,找个机会把温义臭骂了一顿,自己好歹是将军的女儿啊,怎么能随便跟着人家私奔呢?这事太对不起父亲了,而且罗主任根本不知道这事,怎么能断定他保证不答应呢?罗敷认为温义还是应该留在军队里,有哥哥能照应他,他本人人又聪明,特别是父亲不会反对自己和军人交往。好汉难过美人关,让罗敷一顿数落,温义琢磨着,没准留在军队也是一条路,实在不成就参加中央军吧。

虽然去留难定,但毕业典礼的日子早就定了。

保定军校是当时全中国历史最悠久的军校,****的高级将领大多是从这里走出来的。特别是何应钦阵营,几乎一水儿是保定军校毕业的。

军校的毕业典礼较一般学校隆重,军校是要体现出国家意志的。典礼当天,数千名学生兵整齐地排列在操场上,领操台上挂着欢送师兄,前途无量的祝福标语,罗主任则是这次典礼的司仪。罗主任刚过五十岁,瘦削但精神不错。他清楚日本人的进攻即将开始了,而这群学生毕业后就要奔赴战场了,所以他的心情颇为沉重。

罗主任致了开场白,然后邀请校长进行毕业训话,但就在这时学校大门的方向竟出现了小小的骚乱,吵闹声都传到操场上来了。罗主任异常震怒,难道有人胆敢搅闹毕业典礼吗?他正要呵斥几句,却看见一个穿着和服的中年日本人,拎着把军刀出现在大门口,这家伙争脱纠缠,从大门的方向冲了过来。几个站岗的士兵端着刺刀,围追堵截,却没有人敢动手拦住他。

学生们看到这副场景都有些诧异,操场上立刻乱哄哄地议论起来。刚刚上台的中将校长有点挂不住了,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罗主任只得说:"我去处理。"他请校长继续训话,自己则赶紧跳了下台。

日本人的等级观念是深入骨髓的,当拎着军刀的家伙发现面前站着一名将军时,多少有点蔫了。罗主任低声吼道:"有什么事,到门房去说,这里正在进行毕业典礼。"

日本人红着脸红着眼睛,估计连屁股都是红的。"我要和你们拼命!"

罗主任冷笑着:"拼命之前,也要把话说清楚。"

日本人觉得这话有道理,于是便恶狠狠地跟着罗主任去了门房。

罗主任问了两句就大约听明白了,这个日本人叫津井川,他有个儿子叫津井正雄,在保定做生意。他止所以冲击毕业典礼,是要找一个叫温义的学生,津井川要跟这个学生拼命。罗主任想不通,这个日本人为什么指名点姓地找温义呢?温义这个学生他是知道的,虽然调皮些但还没听说有什么劣迹。出于保护学生的考虑,罗主任询问这家伙要拼命的原因。

津井川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中国人太坏了,中国的学生也太坏了,你们居然教唆我的儿子吸食鸦片,你们,你们还有一点人性没有?"

听完津井川的叙述,罗主任的眼前都冒出灯笼来了,如果这事是真的,温义这小子就真是个大坏包,简直比黑社会都坏。他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暂时把津井川稳在门房里,然后派人将温义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温义被人从典礼上拉了出来,有几分惴惴不安。他一进门,罗主任就拍着桌子道:"我问你,认识津井正雄吗?"

其实那个日本人一出现,温义就意识到这事可能与自己有关,他脑子里一直在琢磨对策呢。既然罗主任的话问到这儿了,温义也知道没必要隐瞒了,干脆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罗主任气得鼻子眼都翻上去了:"你,你教日本人抽大烟,你该当何罪?"

温义理直气壮地说:"哪条法律规定不能教日本人抽大烟呢?我又没用枪逼着他抽,是他自己愿意抽的。我在他身上为咱中国人找回面子了,有什么错吗?不教日本人抽大烟,难道还教日本人杀中国人吗?那就成汉奸了。"

罗主任从没见过如此的胡搅蛮缠的学生,一时找不到应对方法,便威胁要开除了他,不给他发毕业证书。温义也毫不含糊,见四下里无人,小声道:"****的将领里也有不少人抽大烟呢。我知道是谁,我就是不说。"

这一来罗主任小脸煞白,舌头在嘴里转了好几圈。"你,你胡说什么?我知道你们家是卖大烟的,但你也不能有恃无恐。"

温义的声音更低了,低到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您想办法把那个日本人打发走,我送你二百两云土,三百两也可以。但那日本人要是不走的哈,明天咱们学校就有新闻了。"

"放屁,滚出去!"罗主任跳着脚地把温义骂跑了,但温义走后他是越想越害怕,因为罗主任的确是个大烟鬼。

当时瘾君子遍及全国,社会各阶层的人都不能幸免,自然包括不少高级官员。但作为军人,特别是中央军的军人,那是坚决不能抽大烟的,委员长为此下过死命令。为了自己的荣誉和前程,也是为了保全学校的声誉,罗主任决定强行把那个日本人赶走。那家伙不过一个日本商人,根本闹不出天来。于是罗主任运用了权力和武力,让一群士兵把津井川连同军刀都扔到门外去了。而且他还给卫兵发了几根木棍子,还想进来就打出去,绝不留情。

津井川又冲击了好几次,每一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那把军刀也派不上用场了。最后他站在门口骂了半天日本话,中国士兵毫无反应,可棍子头一直指着他。无奈津井扬言他弟弟是皇军的联队长,他一定会为自己报仇的。这家伙气性够大的,说完竟然在学校门口剖腹自杀了。

门房站岗的小兵吓坏了,赶紧向罗主任汇报了日本人的死讯,罗主任只得说:"大事化小吧。"

当天晚上,老鸦还真给罗主任送去了二百两烟土,结果让罗主任给扔出来了。他指着老鸦的鼻子骂道:"已经死人了,让你主子赶紧走,我可保不住他。"说完,连老鸦的人也推出去了。

温义得到日本人自杀的消息也有点儿后悔,津井川死也就死了,可因为这个事把罗主任给得罪了,即使大哥同意出来做媒,人家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了。温义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私奔最靠谱了。于是他偷偷地把罗敷约到了仙鹤楼,商量一下如何逃走。

罗敷见了面就开始埋怨他,罗主任说北平的日本领事馆要是知道了这事,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还是尽快走吧。温义希望她能和自己一起走,罗敷的口气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强硬了,其实她对私奔的事一直是非常憧憬的。但这么走了,实在没有办法向父母交代,对自己的名誉也有影响。

温义说:"还交代什么呀?将来抱着外孙子回来,他们不认也认了。"

罗敷一把揪住他胳膊上的肉,玩了命地往起拽:"你个死人,你脑子里都是什么念头啊?"

温义干脆抱住她,一口就咬了下去,正好咬在罗敷脖子上。罗敷啊的叫了一声,想挣扎可又跑不了。温义霸道地说:"跟我走!要不我咬死你。"

男人是需要一点野性的,想起父母罗敷虽然难过,但心里却异常兴奋。此时温义顺势把嘴唇移了上来,她没有拒绝。就在两张年轻的嘴即将会合时,忽然有人在小声地敲门,叮叮咚咚的非常讨厌。温义怒道:"一定是老鸦,非揍他一顿不可!"说着他怒冲冲地回手把门拉开,头都没回就要呵斥。

罗敷的脸正好对着门口,她惊得捂住嘴,下意识地从温义怀里蹿了出去。温义回头才看到,门外的人不是老鸦而是津井正雄。

仅仅一年的时间,津井正雄几乎都脱了相了,腮帮子憋了,整个下巴都耷拉下来了。这家伙衣衫褴褛,面目肮脏,头发粘成了一块一块的,嘴角上还挂着几块黑黄色的嘎巴,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留下的。

温义的火不打一处来,怒道:"你来干什么?你爸爸跑到我们学校闹事,把我害得很惨。"

津井正雄一张嘴就要流口水,他急忙用手托着下巴。"商行让我给卖了,我爸爸人已经死了。我今天晚上要去北平,麻烦你,借我十块大洋。我要带点儿烟土上车,我受不了了。"

温义翻着眼睛说:"我凭什么借给你?你不是血统高贵的日本人吗?你不是有定力可以把持住吗?你的血统哪儿去啦?"

津井正雄就跟没听见一样,歪着眼角说:"借我十块大洋吧。"

温义冷笑道:"十块大洋,你还真不少借?"

"五块也行啊,求你了。"津井泥一样的半瘫在地上,忽然他又使劲扬了扬脑袋:"我叔叔是大板师团的联队长,就驻扎在北平。你要是不给,我就让他杀几个中国人,给我爸爸报仇,八格牙路的中国人!"

本来温义有点心软了,但这家伙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威胁自己,温义的火气又上来了。他抬起一脚,把津井正雄直接踹到门外去了。"你个王八蛋,还敢骂我?一个大洋也不给,小二,这叫花子怎么进来的?"

几个酒店小二跑了出来,嘴上道歉,手上不由分说地把津井正雄往外拖。津井正雄身上没力气,嘴上却不老实:"你等着,你们等着,我们大日本不是好欺负的......"

温义朝外面呸了一口,关上门,怒气未消地查着。罗敷惶恐地说:"抽大烟的人都这样吗?"

温义哼了一声:"回家问问你爸爸就知道了。"

历史上的事总有许多说不清的。

历史上很多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起因可能是非常不起眼的小事,甚至是根本不着边际的。事后想来其关联总是有些荒诞,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

津井正雄没借到钱便把木屐给卖了,总算是换了口大烟抽,终于熬到了北平。他连夜找到联队长的叔叔,痛说中国人是如何如何的害死自己的父亲。联队长死了哥哥,发誓要找中国人报仇。

第二天,日军在北平西南郊演习时,津井联队长借口两个士兵丢了,向卢沟桥的中国部队开了枪。由于大板师团的士兵都是商人出身的,做买卖内行,打仗却全是稀松二五眼。中国军队顶了半个多月,大板师团硬是寸步未进。联队长找不回面子,只好请关东军精锐来增援。中国的二十九军在日军的强攻下,只得放弃了北平。此后这个事越闹越大了,后来竟演变成了两国的全面战争,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七·七事变。

事情的原由往往是令人难以相信的,残害了几千万生灵的抗日战争,其起因仅仅是一个大烟泡。如果当初温义能借给津井十块大洋,事实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呢?历史没有假如,就如狗吃了屎就绝不会吐出来一样。

战争打响后,温义和老鸦在火车上有一段妙趣横生的对话。温义说:"妈的,日本人打过来了,咱们也只能跑了。"

老鸦说:"打就打呗,早晚得和平。"

温义笑道:"你怎么知道能有和平?"

老鸦说:"当年,咱们和大理徐家打了两年多,死了好几百人,最后还是平和了。只要能把大烟的事说清楚,就谁也不愿意打了。"

温义明白了,老鸦的意思是:天下都是烟帮,之所以打起来就因为大烟的事没有弄清楚。他觉得在个理论颇有些道理,便接着问:"那前几年中原大战是怎么回事,那可不是跟外国人动手。"

老鸦说:"这就是西昌吴家的事,他们三个儿子想分家,谁也不愿意把大烟田交出来,这不就打起来了吗?"

温义哈哈大笑,西昌吴家曾经是川南地区最大的烟帮,就因为闹了内讧才伤了元气的。看来,老鸦的理论可以解释所有的纷争,真是了不起。如此说来,中日两国因为一个烟泡动了手,也不能算是巧合。

温正风风火火地赶到武汉,此时的武汉三镇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和打探消息的间谍。

北平失守了,上海方向的战事也不顺利,敌人又在杭州湾登陆了。事实上国民政府两月前就在武汉扎营了,南京方面基本空了。温正是从湖南方向过来的,他的任务是从国防部接受一批新式战车,然后去宜昌组建中国的第一支机械化团。他跑到国防部一查才知道,首批32辆苏制的9吨半战车,两年前就已经运到武汉了。但国防部的老爷们觉得这堆钢铁在中国战场上派不上用场,一直在库里放着呢。直到开了战,这帮家伙才想起这批战车来。

从武汉到宜昌的公路崎岖难行,也禁不住装甲车的重量,运输必须要走水路。温正是军人,打仗在行,但面对繁文缛节的政府机关手续却一筹莫展,更不会协调市面上的工作。他用了三天就把战车接收了,却联系不到运送战车的船只,国防部手头上没有船,据说一个月之内也别指望了。就这样,他带着几个手下人在武汉苦等了半个月。

那天傍晚,他无所事事地跑到江边看风景,江面上船如穿梭,温正的郁闷就如这雾蒙蒙的长江,一眼望不到尽头。温正越想越憋气,江上有这么多条船却没有一条能帮自己运战车,威风磷磷的战车居然运不上战场?那一刻他甚至动了抢船的念头。

温正愤愤地骂了句家乡话,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说:"他是云南人。"温正回头一看,眼珠子惊得快掉出来了。老鸦和温义真坐在江边一个茶摊上,悠哉游哉地喝茶呢。说话的人正是老鸦,此时温义也看见他了,他一约而起,跳着就跑过来了:"是大哥!"

温正木头鸡似的立在当地,弟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武汉呢?他是怎么来的?温义倒是一点不见外,老远的冲了过来,抱住大哥转了几圈,还劈里啪啦地掉了几滴眼泪呢。温正问他怎么来的武汉?

温义手指着北方,怒声骂道:"大哥,你得给我报仇啊?咱们现在就去洛阳,把罗主任那狗东西干掉,然后把我老婆给抢回来。"

温正呸了一口,推开他:"国难当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你?"

温义不解地问:"大哥,你真把党国当回事?他们是不是给你吃什么药了?"

温正气得大腿直抽筋。

从保定到武汉,温义的确是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到后来完全就是个灾民了。由于津井川自杀了,津井正雄让他给扔出去了,军校当局认为日本人可能会报复,当然谁也没有料到报复的地点竟然在卢沟桥。军校准备严整校规,但罗主任的短处又握在温义手里,如果以军法论处,弄不好会投鼠忌器。最后军校当局只得以私藏大烟,违背校规的名义把温义开除了。

温义无所谓,便黑了心地要实施他的私奔计划。罗敷在男朋友的攻势下动心了,她流了眼泪给父亲写了一封诀别信,之后就跟着温义去了火车站。

因为要执行私奔计划,温义不得不在保定耽误了几了天,而这时7·7事变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保定。当地人为了躲避战乱纷纷南逃,所以火车站人满为患,一票难求。老鸦动员了所有资源,花了大价钱才弄到了去武汉的车票。也就是因为这一耽搁,私奔计划里出现了纰漏。温义和罗敷正准备上车时,罗主任竟然带着一个班的士兵追了上来,把二人给扣住了。

原来军校接到了南迁洛阳的通知。罗主任紧锣密鼓地张罗搬家,却听说女儿跟着温义跑了,立刻气炸了肺,当下带人追了上来。

一见面,罗主任劈头盖脸地给了温义几个大嘴巴。温义叫道:"我哥哥是中校,我们家是富翁,我不会亏待罗敷的。"

罗主任怒道:"放你娘的屁,你们家是倒卖大烟土的,你什么出身啊?你也敢说你们家是富翁?你也敢和我比?"

温义大是奇怪,你自己明明就是个大烟鬼,你怎么还瞧不起卖大烟的呢?但看在罗敷的面上,他也不好当面点破,只得拼命哀求,希望罗主任能放二人远遁。罗主任毫不通融,不仅抢回了女儿,还把温义随身携带的东西全给抢跑了。罗敷哭得如带雨梨花,把温义的心都给哭碎了。他指着罗主任的鼻子发誓道,我一定要把罗敷抢回来的,一定要让你老东西求到我们温家门上。罗主任哼了一声,大手一挥。一群士兵冲上来,把温义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

女人被抢走了,随身的钱和物品也都没有了,保定府更成了是非之地,战火随时会蔓延过来。温义无奈,只得带着老鸦在败兵们征用铁路之前上了火车。可客车开到石家庄就开始为军列让路了,大部分军列是开向南方的。温义清楚,华北平原无险可守,估计****是准备放弃黄河以北了。他最担心的是自己乘坐的客车也被他们征用了,一个劲地让老鸦念佛保佑。老鸦信佛,便跪在车厢里念经,一念就是半天。

天无绝人之路,或许是老鸦的祈祷产生作用了。虽然列车走一站停半天,但终归是没有被军队征用,总算过了黄河。由于罗主任把他们的东西都给抢跑了,车到郑州时,温义主仆就遇到了吃饭问题。好在二人平时营养充足,身体好,饿了几天,终于抗到了武汉。

其实钱从来都不是问题,没有钱才是问题呢。如今温义平生第一次碰到了囊中羞涩的尴尬,他一时想不出应付的办法。虽然人熬到了武汉,但吃饭成了首要问题。这地方举目无亲的,温义想给家里拍个电报却拿不出钱来。后来老鸦自告奋勇地跳出来了,他要去大烟馆挑膏,凭手艺把二人的路费挣出来。

所谓的挑膏就是把生烟土熬成熟膏的过程,什么煮烟啊、过笼啊,收膏啊,那是一整套的工艺,一般人是很难全部掌握的。但老鸦偏偏有这个本事,而且还是个中高手,在云南一地颇有权威。当时不少烟馆为了节约成本,买来生烟土,自己挑膏,所以挑膏手就非常珍贵了。

他们跑到了武汉最高档的庆康烟馆,老鸦当着烟馆经理的面一通摆弄,立刻被经理惊为天人了。从此老鸦在烟馆里挑膏,温义只得给他打下手。几天下来,大烟客们无不竖指称赞,真是好手艺!他挑出来的烟膏子,又香又耐功夫,劲头适中,怎么抽都觉得舒坦。怪了,这个猴儿一样的家伙是从哪来的?老鸦兴奋之余便说了几句大话,什么摸爬滚打四十年之类,什么在云南温家帮是头一号挑膏手云云。

几天后,有个中年人来到他们的住处,下人介绍说:这位是来俊臣来老板,是我们烟馆的大老板。老鸦没什么反应,温义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这家伙就是来俊臣啊!来俊臣是四川、湖北烟土行的老大,出手豪阔,一次外销烟土的数量就曾多达千担。在四川、湖北一带只要提了他的名头,没有不知道的,没有人敢不让路的。温义清楚,对方绝不是冲着老鸦来的,赶紧拱手把自己的身份亮了出来。来俊臣也是非常吃惊,原来这个年轻人就是云南温家帮的二少爷!

其实温家帮和来俊臣并没有生意上的往来,但江湖上都讲究个照应,既然都是同行,将来难免会碰头。何况温家帮在行业中也是颇有影响的,搭上这条船绝不会吃亏。

来俊臣马上把温义请到自己的公馆,好吃好喝好招待,还一个劲地套交情。温义向他询问如何才能尽快回到云南,来俊臣说:"最好是走四川这条路,走贵州也可以。我听说日本人有可能在广东登陆,走广西估计就不大太平了。"温义希望向他借些盘缠,来俊臣却笑着说:"温二公子何言一个借字啊?找机会我把你送到重庆,然后派专人把你护送回回云南,如何?"温义表示感谢,曾老板说:"别急,还要看机会呢。"

如今来俊臣烟土集团的大本营在武汉,可他并不看好武汉这快地,因为这个地方根本守不住。他计划着把手头上的货全部想运到宜昌附近的山,囤积起来,然后根据时局变化来确定烟土的走向。但最近长江上全是军船,在这个节骨眼上搞运输烟土太过显眼,弄不好会撞到枪口上。所以来俊臣希望温义主仆在武汉等上几天,一旦能够开运了就让他们跟着船队沿江而上。到了宜昌,去重庆就非常方便了。

来俊臣说:"政府内部有人跟他说过,国民政府早晚会迁到重庆去。"

温义笑着说:"咱们是卖烟土的,政府不政府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来俊臣拍着他的肩膀道:"老弟,朝里有人好赚钱,你还得学几年呀。"

温义不愁吃喝了,在里边观里没事可干便带着老鸦四处转悠。武汉号称江城,又是九省通衢,是个大去处,可玩的东西非常多。这天下午,他们参观了黄鹤楼的废墟,正在江边喝茶休息呢,没想到却碰上了大哥在大堤发感慨。温义欣喜若狂了,他立刻就想拉着大哥去洛阳,用他中央军的金字招牌,吓唬吓唬罗主任,没想到却挨了一顿臭骂。温义当然是不大服气了,但大哥骂也就骂了,谁让他是哥哥呢。

温正自己的事够烦了,他望着杂乱的江面,叹息着说:"上海已经守不住了,敌人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武汉,哎!国之将亡啊,你赶紧回家吧,有我为国家卖命就够了。"

温义说:"我现在是想回家,正等船呢。"

温正道:"我要沿江而上,如果能搞到船的话,我把你捎到宜昌去。"

温义询问大哥的来武汉做什么。温正琢磨着,组建机械化团算不得什么军事秘密,就把自己的任务和困境告诉他了。温义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来俊臣手里倒有不少船呢,我帮你问问他吧?"温正不知道来俊臣是干什么的,温义说:"爱国商人,可爱国了。"

来俊臣早就从云南方面证实了温义的身份,所以才对温家二公子不隐瞒偷运大烟的事。在中国经商,必须要具备政治头脑,来俊臣关心时局的变化主要是担心押错了宝。他认为日本人必然沿江而上,日本海军东方无敌,武汉的陷落是迟早的事。但三峡是日本人无法逾越的,所以重庆才是国民政府的目标。他当然不愿意与日本人合作,但也担心作为陪都的重庆,早晚会对烟土行下手。所以来俊臣准备在枝江附近的山沟建立一个烟土周转中心,把四川和武汉的烟土都集中到那里去。北可上河南、山东,南可下贵州、湖南,顺江就可以照顾着长江流域了,更重要的是鄂西之地比较偏僻,即没有战略物资也没有战略要地,能躲开日本人和国民政府的双重威胁。当然筹建周转中心是需要本钱的,这家伙最大的本钱就是拥有一支庞大的船队,其运力相当于一个中型的船运公司。来俊臣曾经和温义探讨过自己的计划,温义认为这的想法完全可行。但现在的问题是长江上下都军用船只,来往的盘查非常严格。在这个关口,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在长江上运送烟土,一旦出了事,政府必然会拿自己开刀。如今抗战刚开始,国民政府正想着砍几个头颅祭旗呢,山东的韩复榘就是例子。

温义带着大哥的任务找到来俊臣商量。他可不敢让温正和人家直接接触,因为大哥一直讨厌大烟商,为了这个事,他成年之后就再没叫过父亲一声爸爸。温义将兄长要运送战车的事说了,来俊臣眨巴着眼睛说:"国民政府给我多少钱?我这一担烟土要交二百元的税呢,我对得起政府了,没义务替他们运战车。"

温义惬了一声:"咱们这些烟帮啊,都是有水分的,买卖十担烟土能上一担的税就不错啦。全都给他们上税了,烟土行不就倒闭了吗?反正我们温家帮就是这么干的,我明白。我的意思是只要甲板上装着战车,就没人敢管了。私下里您爱运什么就运什么?那不是方便得很吗?"

来俊臣纂着拳头,在空气中捶了几下:"哎呀!哎呀!我的二公子,一句话点醒我梦中人。我的船是运战车的,谁敢查我?这样吧,明天咱们就准备船只,让你哥哥赶紧把战车送到码头上去。"

温义也高兴得什么是的,帮助来俊臣运送烟土,算是还了他一个人情。战车运到宜昌,哥哥的军务也完成了,自己又对得起大哥了。至于他和老鸦,完全可以借这个机会尽快回云南去,三全其美,一举三得!

出得门来,他立刻告诉温正,爱国商人的船只已经准备好了,战车明天就可以上船了!温正得知这是家私人企业,人家居然答应免费为国家运送战车!真是难能可贵!他感动得什么是的:"民心如此,抗战何愁不胜啊?"

温义顺口说:"是啊,精诚团结,金石为开。"

第二天一早,温正跑到国防部办好了手续,然后指挥着手下人,将32辆战车开到江边。

战车队浩浩荡荡地在武汉大街上行进着,许多民众驻足观望,有些人情不自禁地叫起好来。其实所谓的战车就是早期的轮式装甲车,车厢的关键部位安装了装甲护板,车脑袋上顶着门小炮,模样非常威猛。在当时,这东西可以说是中国军队里最先进的陆军兵器了,也难怪老百姓心花怒放。

战车队开到武汉港时,温正几乎兴奋得叫了出来,十条大货船整整齐齐地占据了五个码头,都是些装备了发动机的机帆船。温正心道,原来民间的运力如此雄厚啊,参谋部那帮家伙竟然声称找不到运输战车的船?真是一群废物!

来俊臣本来希望能结识一下这位中央军的中校,温义却死说活说把来老板拦住了。他知道哥哥是个死脑筋,惟恐来俊臣聊天时把底细给露给大哥,那样就坏事了。他拉着来俊臣的手说:"世伯,一龙生九子啊,我哥哥就是块当兵的料。好多事,他不明白。"

来俊臣笑着说:"当兵的我可见得多了。在我的烟馆里,师长、军长的能有一个排,司令也没少来呀。"

温义想了想说:"他呀,不是您那个排里的。算了,就让他当兵吧。"

温义真担心节外生枝,万一哥哥知道了真相,他敢把战车和烟土全扔进长江去。温义的心思是赶紧回家,然后带着大把大把的银圆和成群的手下北上,能买就买,能抢就抢,一定要把罗敷弄回去。

战车到了,船老大指挥着大家开车上船,然后用绳索固定。不一会儿,一辆辆崭新的战车被固定在甲板上,温正让手下人盖上苫布。没半天的功夫,战车就全部上船了。但温正发现了问题,每条大船上装了三辆车,按说即使装上四辆也是绰绰有余啊。温义赶紧解释说:"大哥,我的朋友是担心误了****的大事,少装些,速度就能快些,赶紧到宜昌就完事了。"

温正点着头说:"等抗战结束,应该给你这位朋友发一枚勋章。"忽然他一转眼,发现船帮两侧的吃水线下一部分船体凸起来了,他奇怪地问:"那是什么东西?难道这些船都打过补丁吗?"

温义不耐烦地说:"人家是船运公司,这么是为了把船舱能做得宽敞些,平时好多装些散货。行了,行了,赶紧上船吧。"

温正是枪林弹雨里滚出来的,他是不愿意动心眼,但绝对不是缺心眼。他明白,这个弟弟满脑子转轴,一肚子坏水,没准运战车还有着其他目的呢。好在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期限之内一定要把战车送到指点地点,部队真等着,前线也等着呢。实际上温正偷偷下了决心,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能把战车运到地方就成。后来他私下里曾命令手下的士兵道:只要这帮商人不通敌,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由于车体巨大,加盖苫布的进展就慢了,有些苫布盖得马虎,连炮口都露在外面呢。温正不满意,跳到船头,大呼小叫地指挥着。此时船老大有点不愿意了,全都盖苫布上了,谁还知道我是给国家运战车呢?

温义好歹是上过军校的,立刻骂道:"你懂个屁,让日本人的飞机炸沉了,你就塌实了。"船老大醒悟了,马上命人盖好苫布。说来这事真是巧得很,刚刚把战车盖严实,空袭警报就拉响了。

四架日本飞机就蝙蝠似的沿着长江就冲过来了,飞机冲到旁边一个码头,下了几个蛋就把正装运大炮的船给炸沉了,爆炸的碎屑一直倾泻到众人头顶上。接着飞机竟在他们这个码头盘旋起来,船老大带着水手扑通扑通地往水里跳,船上乱做一片。温正大怒,他站在船头,拔出手枪,对着天上的飞机射击,嘴里还高声喝骂着:"有种你下来,有种你们就下来。"

温义吓坏了,拉着大哥往船舱里拽:"大哥,你别暴露目标啊,你疯了你?大哥,咱们是民用船只,日本人要节约炸弹,不会炸咱们的......。"

温正的疯狂举动并没有引起日本飞行员的注意,但温义的推测却很快就证实了。日本飞机在上空转了几圈,见码头上没什么可炸的,扭脸就飞走了。

温正提着手枪,悲愤地骂道:"早晚老子让你们知道知道厉害。"

温义没心思搭理他,向江里的人头使劲挥手,大声叫道:"快回来,赶紧开船,赶紧走。"

船老大和水手们已经吓破胆了,巴不得地赶紧走呢。几分钟后,船队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武汉。

武汉之上就是著名的荆江了,那是长江上最容易决口的江段。虽然仅仅是八十公里的水道,但浩瀚的长江就如抽了风一样,连着拐了十几道弯儿,水流之复杂难以想象。一到雨季,这一带就是湖北人的噩梦,时刻有垮堤的危险。有人说,荆江就是悬在武汉人头上的一个大水缸,只要扣下来就全玩儿完了。

好在是入秋了,江面依然浩荡但还水位已经落下去了。船队之间用铁锁连着,在江面上排成了一串。路过黄陵时,船队碰上了第一个检查站,宪兵们发现船上装载的是威风粼粼的战车,立刻对温正肃然起敬了。他们一个劲象长官敬礼,希望这些战车能把日本人挡住。温正也非常激动:"兄弟们,你们就等着吧。"

宪兵下了船,船老大拉着温家兄弟去喝酒。温正依然担心日本人的飞机,非要自己在甲板上守着。温义拉不下面子,便跟着船老大去了。

远方出现了山影,夕阳就如一颗被咬去了半口的蛋黄,挂在班驳的天空上。江面上有些雾,风里搀杂了一丝丝的水腥气。不时的有船队从雾里冲出来,旋即便消失在苍茫的天水之间。

温正独自站在船头,迎着风,迎着夕阳,军装里全是飕飕的凉气,他的心也是冰凉的。卫兵要给他披件大衣,温正拒绝了,他心里冷但血液却是沸腾的。

离开家乡已经十年了,温正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当年他只身跑到广东,在救亡思想的感召下考进了黄埔军校,还没有毕业北伐战争就开始了。温正补充到北伐部队里,一路北进。打到湖北时,他参加了收回九江租界的行动。当英国国旗从庐山之颠降下来的时刻,他的眼泪足足流了一盆。那年温正只有十九岁,他设想着北伐之后,革命成功,国家从此屹立于东方,而自己也可以回家结婚了。当然,回家后还应该劝父亲放弃烟土生意,带着资金到内地开一家大工厂,做个正经生意人。谁也没有想到,北伐闹了个无疾而终,北方的军阀们纷纷归顺了中央政府,而南方又闹出个苏维埃来。温正没有参加对南方新政权的围剿,而倒跑到北方参加了中原大战,与晋绥军和西北军一起将河南搅了个昏天黑地。实际上也有人把那场战争称为烟土之战,中央军靠袁大头支持战争,而冯玉祥和阎老西靠烟土。温正觉得,无论怎么说银圆终归比烟土干净些。中原大战刚刚结束,温正又接到了命令,于是带着部队跑到北平之北的古北口,策应退入关内的东北军。在古北口,温正的部队和日本人面对面地打了一仗,战况之惨烈让他心惊,最后不得不凭借西北军的大刀片,才勉强守住这个古拉的长城关隘。就在这次战斗中,温正终于见识了什么叫现代化军队。比起装备先进的日军来,与北洋军阀的作战简直如同儿戏一般。由此温正也终于明白了,振兴中华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更不是几个学生和什么什么主义能够实现的。当然,现在国家的当务之急是不能让日本迅速得胜,要把他们拖住,拖到世界局势发生变化。对于最后这一点,温正和他的校长一样,心里没底。

江风越来越凛冽了,大江上逐渐暗淡下来,船队开灯了。

蓝灰色的天空岿然不动,青灰色的江水滚滚而去,耳边的哗哗声连绵不觉。不知为什么温正忽然觉得伤心起来,不禁叹了口气。

温正觉得身上一暖,低头才发现有人给自己披了件长衫。他没有回头却皱着眉问:"你不是喝酒去了吗?"

温义趴在船头上,他打个呵欠,舒展着四肢说:"出于礼貌,咱们也应该去应付一下。这个船老大懂得挺多的,他说,江北一带一直到秭归有野人出没,那东西是人和猴子杂交杂出来的,又高又大,可好玩了。嘿嘿,大哥,人和猴子能杂交,那人和猪成不成啊?"

"无聊!"温正鼻子都歪到一边去了,这个人居然是自己的弟弟。他虎着脸说:"我问你,船上到底有什么东西?"

温义愣了一下,马上脸上便出现了调皮的神情:"嘿嘿,我还以为你想不到呢,真让你看出来了!"

温正在船头拍了一把:"别跟我嬉皮笑脸的,到底是什么?"

"无非是装了点儿烟土而已,他们想借你的战车打打掩护。这样一来,我能进四川了,你也能交差了,烟土呢,也到了它该到的地方了,多好的事啊!"温义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鬼神莫测,真了不起!

"什么?用我的战车给烟土打掩护?"温正几乎叫了起来,简直是耻辱!但他不敢大声嚷嚷,嗓子里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声。

"你叫什么叫什么?千万别嚷嚷,不怕你手下人听见啊?"温义使劲拉了拉大哥的袖子:"如果不给烟土打掩护,你的战车走得了吗?您的国防部能指望得上吗?天知道他们到底在运什么。"此时正好有两条灯火通明的快船超了过去,远远的可以看到船上明亮的窗户里,映出了女人弯曲扭动的轮廓。好象还有音乐声,估计那船上是在举行舞会呢。温义指着快船说:"难道国民政府的船真有那么忙吗?忙也是忙着运姨太太,运家产呢。谁能惦记着你那几辆破战车呀?嘿嘿,我算是看出来了,整个国民政府里,数你最傻!"

温正恶狠狠地瞪了那两条快船一眼:"他们的事我管不着,他们愿意当亡国奴,我不愿意。可你,你从小就没个正形,现在好不容易熬到军校毕业,你倒好,让人家给除名了!"

"除了名又怎么了?我照样过日子!"温义忽然挑战似的看着他:"那你说说,我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我哪儿一点对不起你那个中华民族了?难道我就看着那个日本人耍威风吗?"

温正愤愤地船头转了一圈,总算是找几个词了,怒道:"那个日本人往湖里扔钱是他的不对,你应该据理力争。实在不行,你打他个半死也是男人之间的较量。可你倒好,不仅跟着人家一块扔钱,还教人家抽大烟,这叫什么事啊?"

温义哼了一声道:"不过孔武之辈的做派,我可不愿意费那个劲。大哥,我的计划完全成功了,那个老日本自杀了,那个津井正雄成废人了。我脑子一转就干掉了两个日本人。你们呢?别以为我不知道,在上海,咱们死上一个连,日本人才死掉十七个!我一个人就相当于中央军的一个班了。"

"你,你,你!"温正尖着嗓子叫了半天,依然找不到训斥弟弟的理由,最后他只得赌着气:"你就是不走正道,你呀,你呀你!"

温义也学着他的样子,使劲叹了口气:"你倒是走正道呢。人家梅兰姐等了你好几年了,都快嫁不出去了。老家的人都说,你天生就是个无情无义的种,你还说我呢你?"

温正骤然就没话了,他眼望前方,眼睛如两盏小灯。

梅兰是温正青梅竹马的恋人,也是温家帮当地学校校长的女儿。按理说他们早就该结婚了,可温正一直随着中央军东征西讨的,婚期只得一拖再拖,到现在梅兰已经二十四岁了。在云南的乡下,二十四岁而没有嫁出去的姑娘,基本和老太太差不多了。梅兰所面临的压力是可以想象的,而温正被众人咒骂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温义知道自己的话有点重了,小声道:"哥,烟土的事你就别管了,你就琢磨着自己的战车吧。"

温义捧着脸,忽然又想起罗敷了。临分手时,她把那杆大烟枪偷偷拿走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想着想着,温义也有点伤心。

温正觉得跟这个弟弟没什么可说,也就懒得说了。他安排了值班哨,自己钻到舱里睡觉了。

船队航行了一天多,江上没出现什么可疑的情况,航行也就枯燥了。

第二天傍晚,温正发现船队停下了,怪了,还没有到宜昌呢。他急忙跑出来查看情况,船队果然在江边抛锚了,岸上是一片密林,黑糊糊的。更让他奇怪的是船尾的岗哨也不见了,温正立刻就要大声呵斥,却看到温义和船老大急急地跑到船头,二人神神秘秘地向树林里张望着。温正从后面摸上去了,握着手枪柄道:"我的士兵呢?"

船老大一哆嗦,回头才发现是副团长。这家伙见了当官的有点怕,不敢说话。温义指着下面说:"我让他们睡觉,休息,都站了一整天了,当兵的也挺可怜的。"

温正怒道:"他们是干这个的。你们,你们俩做什么呢?"

温义不耐烦地拉着他袖子:"大哥,你也回舱里去吧,放心,我还能卖了你?别让岸上的人看见船上有当兵的,晦气!"

温正知道他们要卸货了,本想踹他两脚,船老大却叫来几个水手,死拉活拉地总算是把副团长推到舱里去了。温正还是担心出事,他打开舱门,拎着手枪,把半个脑袋探到甲板之上,观察甲板上的动静。

此时江边树林里有亮光在空中画了三个圈,应该是手电。船老大也举着手电在空中画了四个圈。温正心下一惊,他奶奶的,这帮小子似乎是向敌人的飞机发信号呢。但转念一想他就知道不对了,鬼子的飞机没有夜间飞行的记录,应该是接货的。温正决定看个究竟,不动声响地露出了半个身子。

不一会儿,他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几条小船拖着些巨大的浮筒,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了。船老大一挥手,甲板上立刻蹿出了十几条大汉,大家沉默着忙碌起来,看样子都是熟练工种了。人们先是把小船带来的浮筒装在大船上,温正立刻觉得船身忽悠了几下,吃水线上涨了半米多高。船老大小声喊道:"赶紧,把两边的舱门都打开。"温正这回是彻底明白了,船两侧的凸起部分,肯定是暗舱。又过了一会儿,大汉们从暗舱里抗出了麻袋,手递手地向小船上传递起来。仅仅十分钟的工夫,一条小船就装满了。大汉们取下浮筒,又装到另一条船上去了。温正暗自叹息了一声,怪不得一条大船只能装三辆战车呢,原来船上的大烟土就得有上千斤。他非常担心士兵们会对自己有看法,特地跑到舱里转了一圈。实际上士兵并没有表现出大惊小怪的样子。

温正转到一个少尉身边,少尉揪了揪他的裤脚,陪着笑脸说:"长官,每人能分上二两吗?平时都是一两的,现在是战争时期了,大家都不容易。"

温正冷冷地看着他:"平时你们也都是这么干啊?"

少尉说:"长江上走船的都是这么干的,您是头一次吧?"

温正知道自己理亏了,大家都以为运送烟土的活是他联系的,他咳嗽着说:"咱们是中央军,咱们不是杂牌军,难道你们也想做双枪将吗?"

少尉说:"咱们中央军里不许抽大烟,可咱们可以卖呀,这东西在外面比银子都好使。"

温正无奈地拍了拍脑门,他为难了,如果手下的士兵分不到大烟土的话,他们一定认为是自己藏起来了,但这个事怎么向弟弟开口呢?

船老大他们整整忙忙活到半夜,船上这点儿烟土终于是卸下去了。温正估计十条船上至少装了几百担的烟土,这帮家伙真能干。完了事,温义兴冲冲地跑下船舱,将一个小包袱扔给少尉:"兄弟们,船老板说了,每人二两。"士兵们欢天喜地地分烟土去了。温正长出了口气,但心里就别提多难受了。

船队到了宜昌,接收战车的部队竟然开拨了。长官留下了命令,让温正把战车开到遵义去,与大部队会合。

从去遵义可以走重庆的水路,也可以走鄂西的陆路。温正琢磨着,让装着战车的货船穿越三峡实在太危险了,鄂西虽然山多但大多是石头路,可以通行。于是他决定弃舟登岸,去奔鄂西。

船老大急着赶到重庆去,温义本来希望跟着船队走。但温正盼着能和兄弟多处几天,便拿出兄长的派头说:"你呀,跟着我去遵义吧,从贵阳进云南也挺方便的。"温义明白,哥哥是不愿意自己和那些烟土商打交道,虽然不想去但兄命难违,只得答应了。私下里,他向老鸦诉了半天苦。

温正这次接收战车队,特地在师里挑选了五十多名士兵,都是会开车的。他们从宜昌上岸,一路向西南方向进发。战车队威风辚辚,浩浩荡荡,颇有些现代军队的气派了。城镇的老百姓发现中国军队装备了这么多钢铁怪物,纷纷站在路边鼓掌看热闹。有一次他们又在一座小城里受到了热烈关注,温正刚好站在车头,一股豪气涌上额头,他攥着拳头说:"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山河一定会重新收拾的。"

身边的温义哈哈笑着道:"大哥,你就指望这帮老百姓吗?"

温正满脸正气:"少废话,人家正欢送咱们呢。"

温义指着路边的一群人说:"你自己看看。"

路边到处都是百姓,但大多数人面黄肌瘦,目光呆滞,有不少家伙竟然拎着大烟枪高喊抗日口号呢。温正哼了一声,钻回车里去了。

鄂西是山区,而且经济落后,所以部队的补给总是断断续续的。虽然困难不少,但战车队在温正的严厉督促下,全速前进,一刻都没有停下来。大约走了四天,车队已经过了恩施。

此后山势就越来越陡峭了,为了尽快追上大部队,温正经常替代疲惫的士兵,亲自开车。车队几乎是昼夜兼程了,士兵们多有怨言。温义也劝了哥哥几次,何必这么卖命呢?又不是急着去打仗,温正全当耳边风,依旧故我。

其实温正这次把弟弟特地带上,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他清楚弟弟对自己非常尊重,所以他要以身作则地让他看看,树立个榜样。另外他还认为温义小时候调皮捣蛋、现在玩世不恭,与他生长的环境破有关系。如果自己能真正拿出个正人君子的样子,时间长了,必然能影响弟弟的是非观,或许他的心思就会变过来。当然,即使这小子依然不愿意为国家效力,可也不至于黑着心的要他们家的光辉传统。所以温之所以把拼命的劲头都拿出来了,就是想让弟弟看一看,他这个大哥绝不是吹出来的气球。

鄂西一带是土家人的聚集区,到处都是颤巍巍的吊脚楼,头戴大包头的精瘦男子是这一带的独特风景。这里山地太多,与云南有些相似,所以也是湖北烟土的主要产地。

温正没心思留意这个,车队前方就是咸丰了。赶到城外时,正好是早上。少尉跑来报告说:油料不多了。温正查看了长官留下的联络单,咸丰县城里正好有个油站,就在县中学的操场后面。从地图上看,油站就设在校园里。温正下令,马上进城加油。

上午9点钟,车队开进了咸丰县城。

咸丰是一座偏僻而古老的城市,影影绰绰的鼓楼坐落在正街中央,晨雾中显得破败而凋敝。大街两侧开满了店铺,但街上却一片沉寂,连条狗影都看不见。车队行进着,温家兄弟和少尉都有点丈二和尚的感觉,奇怪呀,整个县城似乎依然沉睡未醒,人都跑到哪去了?

这时少尉忽然向前方指了指,只见一个更夫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温正、温义和少尉都跳下了车,更夫走近了,温义险些笑出声来。只见那个更夫有气无力地敲着锣,敲一声锣就喊一声:"九点敲过了,该起床了。"温正也看清楚了,这家伙不断的打着哈欠,鼻涕眼泪流了一脸,眼睛则红里发紫,活象个水蜜桃。没错,更夫保证是个大烟鬼,看样子已经犯了烟瘾了。

满大街只有这么一个活物,温正只得走上前,客客气气地说:"请问,中学怎么走?"

更夫木纳地想了一会儿,嘟囔着:"中学?"

少尉大声说:"对,我们去中学。"

更夫懵懵懂懂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慢镜头似的地指了指前方:"中学呦,路口向左,啊不,向右,就到了。"

仅仅这几句话,更夫大约说了两分钟,温正和少尉听得直抓耳朵。这家伙好不容易把话说明白了,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逃上了车。温正下令,车队继续前行。少尉丧气地说:"这地方的人,脑子里都进水啦,说句话怎么这么费劲啊?就跟要生孩子似的。"

温义看了哥哥一眼,其实温正也是大烟堆里长大的,他铁青着脸道:"你没见过大烟鬼吧?脑子让大烟给毁了,都这样。"

少尉摸着脑袋:"妈的,这烟土到底有什么好啊?"

温义听得浑身痒痒,他特有欲望把老鸦叫出来,现在就给少尉烤上一泡,让他尝尝。

按照烟鬼更夫的指点,战车队总算找到中学了。

校园同样呈现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偌大的学校里依然是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少尉跑到门房,使劲砸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砸出个老头来。老头见门口都是军人,只得打了哈欠慢悠悠地开了门。少尉抓着他问道:"你们这儿的学生怎么不上课呀?是不是都跑啦?日本人还远着呢。"

门房老头没想到这年轻人如此不明事理,嘟囔着说:"哪一个早晨不要点两泡吗?"

少尉都快气疯了:"啊?******,这地方的老师都应该枪毙,没有大烟还教不了课啦?"

门房老头往门边一歪,反正门也开了,你们爱进不进。

战车队开进学校,并没有引起学生的围观,若大的校园就如同一座阴宅。按说装甲车在当时绝对是新鲜事物,连当兵的都没几个见过的,为什么这地方的学生不稀罕呢?温义号称要找厕所,半路上直接钻到宿舍楼里去了。温正指挥着车辆,开到操场后,找到了战备油站。

少尉一脚踹开了值班士兵的房门,却发现四名看守油站的士兵正挤在一张巨大的木板床上,头顶头地躺着,手里正传递着一支大烟枪。少尉从来没见过这等场面,惊讶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为首的上等兵有气无力地说:"冒一泡呢。"

少尉干笑着问:"你们四个人用一把枪?脏不脏啊?"

又有士兵说:"热枪,你不懂,轮流抽,有味儿。"

温正也来到门口了,他向里看了一眼就全明白了,怒不可遏,立刻拔出手枪,红着眼睛就要开枪。少尉大叫道:"长官,长官!"

为首的上等兵也发现温正的军衔了,赶紧跪下,举着手说:"长官,长官,我们错了,我们不应该在油站里抽大烟,这地方禁止烟火。"

温正骂道:"放你娘的臭屁!当兵的就不能抽大烟,我毙了你们这帮败类。"

少尉急首白脸地拉着他,小声道:"长官,他们是黔军,不碍咱们的事。"

温正想了想,枪毙了这几个的确不好向上峰交代。现在抗战刚刚开始,各路军阀都在观望呢,随便杀人可能会引起不良后果。但他实在气不过了,照着上等兵脸上就是几个嘴巴,还踢了几脚。

其他的士兵倒也知趣,赶紧拉着少尉去加油了。

温正叉腰站在操场上,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转悠,似乎一张嘴,整个胸腔就会炸开。这一刻,他真盼着天上能掉下几个日本兵来,现在拼刺刀是最痛快的事。

这时温义提了裤子跑了过来,嘻嘻哈哈地说:"哥,刚才我从厕所里出来,在学生宿舍楼里转了一圈。你猜怎么着?那帮学生都躲在宿舍里抽大烟呢,抽得还挺像模像样的,真好玩。怪不得这地方上午不开课呢,估计他们的老师也在家里抽呢。大哥,我从烟具的品质上,就能判断出哪个学生家里有钱,哪个学生的爸爸是文人,那品位绝对不一样。"

温正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学生抽大烟,你还挺高兴?"

"怎么啦?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温义摊开双手:"咱爸早就说过,鄂西是全国烟土销路最好的地方,这回我是见识了。这帮孩子都是咱们的财神爷,谁也不能得罪。"

温正连着咽了几口唾沫,这个弟弟简直是一脑子糨子,居然连起码的是非观都没有?

温正本来计划在咸丰休整半天,但这座大烟城的气氛太过诡异,加完油,他下令:立刻开拔。

离开了大烟城,车队又进山了。这一带山体巨大,山峰连绵不绝,乌云的阴影将山色弄得班驳而肮脏。道路崎岖,全是碎石头,太阳偶尔一露面就被铺天盖地的山峦吞食了。车队在山路穿行着,不时地惊起无数飞鸟。温正的心情抑郁,没心思开车,于是把战车交给少尉了,自己躺到车厢里休息。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温义似乎都能保持住好心情,如今这小子正靠在车帮里哼小调呢。温正瞥了他一眼,然后坐到对面,双手抱着后脑勺,一脸沉思。

温义拘谨地坐直了身子,笑着说:"你还生气呢?父亲大人说过,这一带的城市都是这个样子的。咱爸爸还说,有一次他到贵州的一个县衙门里办事,县衙门里十二个当差的,抽大烟的倒占了九个。你要是为了这种事生气呀,早晚得把你气死。"

温正仰着脸,两个手指头死死地撑住下巴:"前几个月日本人占领北平了,你知道日本人是什么时候进的城吗?"温义摇了摇头,温正突然照着装甲板上捶了一拳:"9月18日,9点18分!羞耻啊!日本人是成心羞辱我们!可有些人呢,还躲在后方抽大烟,难道大烟真的那么香吗?"

温义捏着下巴,不敢说话,他看出来了,大哥的心在流血,整个人都在流血。温义有点儿难受,主要是觉得大哥心里不舒服,自己也不应该嘻嘻哈哈的。"大哥,这事跟咱们有关系吗?你不要把什么事都扯到自己身上好不好?我们不过是碰巧生在这个国家的,我们只是人间过客而已。什么民族啊,祖国啊,祖先啊,那都是骗人的玩意,编造那些说辞不过是为了拉壮丁方便。"

"你少胡说,离经叛道,信口雌黄!你,你要是当了兵早晚得进军事法庭。"温正嘴里这么说,心里却萌生了一个念头,如果弟弟的话成立,那自己的很多烦恼也就可以结束啦,全没意义。他马上调动所有神经,终于这个怪异的念头赶出去了。纯粹是胡说,弟弟的理论比共党的学说还要恐怖些,他义正词严地说:"我是想告诉你,咱们中国人应该争口气。"

"哪个中国人稀罕你这口气吗?你就是战死了,他们照样抽大烟。"温义干脆又躺下了,其实大哥远不如想象中的强大。"大哥,我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你说说,鸦片这东西在古代埃及就出现了,都四千年了,怎么就惟独把中国人给毒害了?你想过吗?"

温正向来认为烟瘾完全是个人修养的事,意志不坚定,没有追求的人就容易沉湎于此。但让弟弟这么一问,他还真有点含糊了,总不能承认中国人集体是废物吧。温义说的没有错,古埃及的法老时期鸦片就出现了,而且还出土了一些证据呢,基本上是药用。但这四千年中,似乎只有中国人最容易上瘾,为了这东西居然打了两场屈辱的战争呢。是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不愿意在弟弟面前表示出低三下四,只得默不作声。

温义自顾自的说:"外国人的事我说不明白,中国人的德行我算看明白了,他们脑子里就一件事,利益。为了利益,他们什么样阴谋诡计都能使得出来,什么人都可以出卖,看看我们的史书吧,全是阴谋!这种人难道有意志吗?这种人难道能抵御住大烟吗?你们呀,什么三民主义啊,这主义那主义的,全是样子货,又虚伪又没用。想是让老百姓跟你们走,非常简单,只要告诉他们:咱们分大户去,我给你们房子给你们地给你们大馒头给你们烟土抽,你看他们跟不跟你走。"

温正听明白了,冷笑着道:"你是说,他们没有信念,没有理想,所以什么事都能成为他们的寄托,对吗?"

温义点头道:"对。"

温正叹息一声:"你天天和这些人为伍,怪不得你会这么想啊!你还是回家吧,别当兵了,当了兵你也不是什么好兵。"

温义差点笑出声来:"我本来就没想当兵。"

两天后,到遵义了。

遵义是黔北重镇,以茅台酒闻名天下。温正的部队驻扎在城北山脚下,车队没有进市区,穿城而过,温义也迫不及待地与兄长分手了。当然他非常尊重哥哥,在他的意识中,家族就是整个世界。但他实在承受不了哥哥的唠叨了,大哥简直比西天路上的唐僧还要讨厌。在城外,他告别兄长,带着老鸦逃也似的跑了。

温正完成了护送战车的任务,中国的第一支机械化步兵团也成立了。此时传来了上海失守、南京告急的消息,为此温正难过得几天没吃下饭去。

温义带着老鸦去了贵阳,准备取到安顺回云南。

进了贵州就已经进入了西南地区,民风与云南非常接近,温义隐隐地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兴奋。在贵阳,温义的公子哥习性又发作了。他让老鸦花了大价钱租到了一辆小汽车,要坐着小轿车回老家。据说这辆车是贵州某军阀的遗物,虽然破得有些不成样子了,但在贵阳这辆车代是顶级奢靡的代表,当然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可以租用的车辆了。

温义觉得自己是温家帮堂堂的二少爷,是绝对不能坐着破烂般的长途车回云南的,绝对不能让乡亲们看见他灰头土脸的样子,这不仅是自己的脸面,而且是温家帮的士气。

破汽车要跑长途必须得事先保养,老鸦和司机约定,拾掇好机器,第三天早晨出发。一时也走不了,温义只得在贵阳住了两天,就当是休息了。

温义是第一次来贵阳,他有游历的习惯,闲来无事便带着老鸦四下溜达。贵阳城地处偏远,丝毫见不到的战争迹象。唯一不同的是黄包车上的人物大多光鲜亮丽,衣着时髦,明显不是西南特产。温义琢磨着,那些家伙很可能是东部地区逃来的难民,其中弄不好还有上海的富商巨贾呢。战乱时期,偏僻地区的经济往往会得到超常发展,有人研究说战争有平衡发展、协调分配的作用,或许真是这么回事。

南明河贯穿了贵阳市区,河堤非常高,堤坝上开了不少茶座,是个看风景的好去处。当天下午温义带着老鸦河边喝茶,喝到一半,他起身到堤坝上看风景却发现南明河的滩涂上开满了野花,整条河花团锦簇的,如环绕城区的一支巨大的花环。温义大喜,正要跑下去看个究竟,忽然听到老鸦感慨地说:"哦,该割浆喽。"温义哼了一声,原来都是些婴粟花啊。贵州人居然把大烟种到了市区的河滩上,可见他们对大烟的热爱的程度了。老鸦对鸦片产业有着近乎崇拜的感情,他望着满眼的婴粟花说:"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好刀匠?"

割浆是收获大烟的关键一步,就是用小刀在鸦片的果实上割出缺口,然后收集鸦片果中流出的膏状物质,这就是生烟土了。刀匠就是负责割果取浆的掌刀手,刀匠的技术水平决定了整片大烟地的产量。好的刀匠,一块地往往能割上四五轮。由于高水平的刀匠是抢手的工种,为了拿到更高的工钱,有些刀匠发展出了不同凡响的独门绝学,成了行业宗师,其手艺也是传子不传女的。

温义说:"贵州的烟土产量比咱们云南高,自然有好刀匠。"

老鸦脸上出现了不屑的表情,撇着嘴说:"贵州的烟土不是货色,叫花子才抽他们的烟土呢。"

温义哈哈笑起来,这个老鸦有明显的本位主义色彩倾向,在他看来云南的物件都是天下第一等的物产,云南的人物都是人中龙凤。在北平时,旧京都的繁华和气派压抑着老鸦的尊严,他实在是不敢造次。但到了保定,老鸦便开始瞧不起当地人了,保定的东西永远是上不了层次的。如今到了贵州,这家伙的优越感就更加明显了。

温义哈哈笑起来,正想挖苦他几句,忽然老鸦的眼睛直了,温义赶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有点儿不名所以了。旁边的桌子旁来了个年轻人,那家伙小头锃亮,穿戴时髦,西装是双排扣的,显然是上海流行的最新款式。此时这小子正小心翼翼从一棵香烟中往外掏烟丝呢,烟丝掏得差不多了,他从一个小包里取出些白色粉末,极其仔细地装进到香烟里。再之后,这小子把香烟点燃了,猛了一口就抽下了半支去,接着眼珠子立刻就翻到脑门子里去了。

老鸦小声说:"抽****的。"

温义点了点头,他就听说过,如今市面上正在流行一种叫****的东西,也有叫白面的。据说****也是从烟土里提炼出来的,纯度非常高,抽上两三次就可以上瘾。今天他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抽****,而且还是大庭广众之下,这事颇让他觉得新奇。

温义的好奇心很重,于是凑过去问道:"老兄,这东西哪儿有卖的?"

那家伙正闭着眼养神呢,没反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半睁开眼,心满意足地说:"贵阳这个破地方,穷得老鼠都要搬家了。这是我从上海带来的,不多了,不多了。"

温义又问了问价钱,让他奇怪的是,****的价格居然比烟土还要便宜些。无意中,他竟把这个问题亮了出来。那个上海人撇着嘴说:"烟土叫什么东西,上海的小瘪三才抽烟土呢。"老鸦的脸立刻气成了紫猪肝色,烟土在他心目中有崇高的位置,那一刻他产生了打人的欲望。温义赶紧改变话题,询问这东西一天要抽几次?那上海人说:"我不多,三次就够了。"

温义和老鸦交换了一下眼色,又同时吐了下舌头。抽烟土,一天最多也就抽两次,但这上海人抽****,一天三次还号称是抽得少的。如此算来,****的消费绝对比烟土还厉害,想来****的败家速度也是惊人的。

离开茶馆,温义回到旅馆立刻给张快写了一封信。张快是他的同学,住在昆明,实际上就是温家在昆明的眼线。这小子的表面职业是记者,私下里却代表温家与政府打交道,而且还要搜集各种消息,协助温家帮进行决策。温义在信中提出了几条要求,希望张快尽快把结果传到滇西北的温家帮,估计那时候自己应该回去了。信发走了,天也黑了,二人养足了一夜精神准备上路。

第二天一早,温义主仆来到花果园,那是老鸦与司机约定见面的地方。他们将从贵阳的花果园出发,经安顺、六盘水,然后直接进云南。这条线路是温义亲自定下来的,据说风景优美,烟田众多。

花果园位于贵阳城的西南郊区,有一片很大的空场,根本就见不到什么果园。温义主仆老早就赶来了,但约好的小汽车却一直没有露面。老鸦说:这地方的人比较懒散,一般是不大守时的。日上三杆了,小汽车终于踉踉跄跄地开了过来。司机把小车停在他们身边,一脚踹开了门,但人却没有下车。温义歪着脑袋往里面看了看,司机逛荡一下倒在前座上了,就跟要死一样。温义吓了一跳,这家伙不会是犯了什么病吧?此时司机歪着身子,迅速点燃了一盏小油灯,又从作为下抽出一把大烟枪来,对着油灯就猛吸了几口,嗓子里发出了清晰的呵呵声。

这一来温义他们放心了,老鸦立刻把随身物品装上车子,然后二人心平气和地等这小子过足烟瘾。十几分钟后,司机从车里滚了出来,一个劲鞠躬赔笑道:"先生先生,真是对不起,来晚了,没有耽误您的事吧?"

温义叉着腰说:"烟瘾过完啦?"司机笑着点头。温义一挥手:"那就上路吧。"

估计这个司机的烟瘾不大,老鸦答应的路费也不低,车行了五六个小时,司机才停下来又抽了一次。一路无话,第三天他们终于抵达安顺了。司机向温义征求意见,往后的路是走六盘水还是走普安呢?老鸦建议道:按说普安近些。司机却有些担心,据说普安最近要举行烟会了,规模空前,估计路上不大好走。温义他们家就是卖大烟的,对大烟的事都比较敏感,再加上温义天生就爱凑个热闹。于是他立刻决定走普安,看一看贵州的烟会与云南的烟会有什么区别。

烟会也叫烟场。北方人叫赶集,南方人叫赶场,烟场就是大烟收获季节的流通大会,参加烟会就叫赶烟场。烟会与一般集市贸易的不同,就是烟会中人们的交易始终是围绕烟土展开的,一切唯烟土是瞻。

每到鸦片开刀割浆的季节,中国的西部、西南部以及广阔的北方地区就会出现无数的流动人口,他们如蜜蜂逐蜜一样追寻着大烟土的味道。甚至有大量的城市贫民跑到大烟田里打短工,给烟民们卖命。虽然收割烟土的活计辛苦些,但工资高,而且绝不拖欠,其中最著名最抢手的工种就是刀匠。

另外无数的小商小贩们也备齐了各样货物,成群结队地跑到乡下烟场,用日用品换些烟土。

此外什么说书的、唱戏的、算卦的、装水烟的、打泥娃娃的、唱快板的各色人等,也纷纷到下乡去赶烟会,规模大些的烟会往往能聚集十几万人。在当年,烟会几乎是农村的经济发动机。一到烟会时节,连地下的耗子都要紧急出动,惟恐误了好光景。

烟会上最为惹眼的就是戏班子了。旧时的戏子班大多生活艰苦,自然要沾一沾烟土的财气了。于是烟会时,无数的戏班子跑到乡下,大肆演出。晚上戏班子搭台演大戏,白天则划整为零的深入田间地头,吹吹拉拉,清吟浅唱。那些满眼是粗手婆娘的农村汉子,哪里见过这等水灵的人儿?于是烟土还没换成现钱呢,就装进了戏子的背囊。

其实烟会不仅能招惹蜜蜂,连马蜂都跟着来了。烟灰期间连当地政府的官差衙役们也得跟着忙活,他们纷纷下乡,收些捐税,也借机发点儿小财。另外庙里的和尚、观里的老道也看准了日子,专门在烟会期间跑来化缘。而这时信徒们也大多兴高采烈的,出手往往比平时大方些。

烟会是中国特殊历史背景下的特殊产物,完全迎合了古老的生活传统,烟土这个舶来品与中国的传统民俗结合得天衣无缝。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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