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买了一束鲜花。不是很贵的那种,实际上,差不多是店里最便宜的花。六枝法兰西菊。从样子上来看,他没有多少钱,真是个可怜的人。现在报纸上说他被打伤了。”
“受了重伤,小姐。他不能说话,处于昏迷状态。当时他是怎么付费的?”
“哦,他付的是现金。”
“是硬币吗?从裤袋里掏出来?”
“不。他拿出了一张五英镑纸币。从一只钱包里。我记得当时他把钱包掉在了地上,是我替他捡起来的,因为他脚不太利索。”
“是什么样子的钱包?”
“便宜货,塑料的,黑色。然后我就还给他了。”
“你看见他把钱包放在哪里了吗?”
“放进他的口袋里了。夹克衫口袋。内袋。”
“你能让我看一下法兰西菊吗?”
他们返回多佛尔街警署食堂吃午饭。伯恩斯因为失望而显得忧郁。信用卡是会留下记录的:姓名,还能从信用卡公司获知地址或银行账号。但是现金??
“在八月份的一个下午,手里拿着一束鲜花?会去干什么呢?”他问斯金纳。
“把花献给女朋友?送给母亲?”
两个人都把盘子推到一边,对着茶杯皱起了眉头。
“先生?”
这是一声羞怯的呼唤,来自于长餐桌的另一头,是由一位刚从培训学校毕业的非常年轻的女警官发出来的。杰克?伯恩斯朝桌子那一头看去。
“嗯?”
“我有个想法。请问你们是在谈论那个跛脚男人吗?”
“是的。我正需要别人能给个好主意。你有什么想法呢?”
她脸上一片绯红。年轻的新警察通常是不会去打断资深刑警谈话的。
“先生,如果他是在那个地方,那么应该是走向前方五百码远的公路和公交车站。而他身后五百码处,有一个墓地。”
伯恩斯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他问那姑娘。
“档案分类,先生。”
“那可以留着以后再做。我们去墓地看一看。来吧。”
与往常一样,斯金纳开车。出身当地的这位女警察指引方向。那是一个很大的墓地,排列着几百个墓穴。墓地由当地市政府所有,但疏于管理。他们从一个角落开始,一排排墓碑逐个巡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姑娘先找到了。
当然,花已经凋谢了,但确实是法兰西菊,在一潭污水中淹淹一息。墓碑上显示,里面埋葬着梅维斯?琼?霍尔的遗骨。上面还标有生卒年份、日期以及“安息吧”的字样。死者是一位老妇人,去世时已经七十岁,现在又过去了二十年。
“看她的出生日期。一九○六年八月。上星期二是她的生日。”
“但她与跛脚男人是什么关系呢?”
“也许是他母亲吧。”
“有可能。那么他也许是姓霍尔。”伯恩斯说。
回去时,他们在经过阿米蒂奇的花店时停了下来。维里蒂?阿米蒂奇小姐证实那些法兰西菊应该是从她的店里购买的。回到多佛尔警署后,斯金纳与失踪人口调查局联系,要求查找姓霍尔的人。失踪的霍尔有三个,但其中两个是女的,另一个是小孩。
“肯定有人知道这个家伙。可为什么没人报告他的失踪呢?”伯恩斯怒气冲冲地说。现在的挫折是一个接着一个。
那位聪明漂亮的女警察回档案室了。伯恩斯和斯金纳去了普赖斯和科尼什的羁押室。这两个歹徒已被正式起诉恶意伤害一个身份不明的成年男子。四点差一刻,两位警察出发去海伯利科尔内法院。法院的书记官长已经努力在最后一刻把这个案子排上了日程。这一次,两个歹徒不会返回到多佛尔街了。照伯恩斯的意思,他们应该在一个星期的在押候审后,被关进一座真正的监狱。很可能是彭顿维尔监狱。
法院里的情况发生了变化。这次他们被安排在一号法庭,被告席设在中央,面对着法官席,而不是在角落里。这次的地方法官是乔纳森?斯坦,他是一位领薪的法官,经验丰富,审案老练。
普赖斯和科尼什再次坐警方面包车抵达,但另有一辆标有“英国皇家监狱管理服务部”字样的面包车候在一旁,准备把他们送进大牢。卢?斯莱德先生坐在面向法官席的桌子边,而检察院方面,一位年轻的律师将提出候押申请。
多年前,一直是由警方充当公诉人到各地方法院提出诉讼的,而且许多老派人都喜欢那种方式。但后来,从初次出庭到最后的审判,所有的起诉事宜都移交给了统一的公诉机构:皇家检察院。他们的其中一项工作,是评估警方准备的案子在法官和陪审团面前是否具有定罪的实际可能。如果检察院没有认可,则案子就要被撤回。已经有不止一个心怀不满的刑警,在经过辛勤工作和艰苦努力之后,眼看就要把真正的歹徒推上被告席,案子却遭撤回,因此,他们把皇家检察院(Crown Prosecution Service)的缩写名字CPS戏称为“罪犯保护院”(Criminal Protection Service)。双方的关系并不是一直都很好。
皇家检察院的一个大问题是经费不足、摊子太大、薪水不高。可以预见,有时候该机构只是被当作垫脚石,年轻人和经验不足的生手在这里干了一阵子后,跳槽去民营的律师行挣大钱。
检察官普拉芭妮?森德兰小姐聪明又漂亮,是她出生于斯里兰卡的父母的掌上明珠。她也是第一次接手大案,但这案子应该不成问题。
还押将是一个手续。法官斯坦先生不会同意让普赖斯和科尼什假释的。他们两个的暴力前科很是吓人,斯坦法官现在已经把他们传唤到了面前。还押期只能有一个星期,所以在辩护方选定、准备和备妥之前,还会有几次还押。然后是收监的过程,在指控证据全部呈交后,地方法官会把这两个歹徒送交刑事法庭,由法官和陪审团出席审判。到那时候,森德兰小姐将会协助一位由检察院选定的经验丰富的律师——甚至是王室的法律顾问——竭尽所能给嫌疑人定罪。她要做的无非是装装样子。这是程序,只是程序。
在斯坦法官点头之后,森德兰站起来,看着笔记,简要地提出了指控。被告律师斯莱德站了起来。
“我的当事人否认指控,而且到时还会准备进行全面抗辩。”他说。
“我们要求一个星期的还押羁留,法官。”森德兰小姐说。
“斯莱德先生?”地方法官是在询问斯莱德先生是否打算保释。斯莱德摇摇头。斯坦法官冷笑了一下。
“很好。还押一个星期。我将会??”他从半月形的眼镜上方瞟了一眼两位律师,“在下星期五上午再次听取你们的意见。”
整个法庭内的人全都明白,他的意思是,他将会听取并同意再还押羁留一个星期,并依此类推,直至控方和辩方都做好了上刑事法庭的准备工作。
普赖斯和科尼什仍戴着手铐,但现在是被狱警押着,朝着彭顿维尔监狱的方向去了。斯莱德先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等到星期一上午,应该就能得到他的司法协助申请的答案了。他的当事人没有财产支付辩护费,他不得不从伦敦的四个法学院中,找到一名可以以极低的报酬接手这个案子的律师。
他心里已经有了几个人选,那些神通广大的书记官长会考虑这个案子,但他也有可能去找一个刚刚获得资格、正需要积累经验的新手,或者是一个想赚点钱的老行家。这都无所谓。在一个暴力犯罪不断增多的社会里,一宗严重的人身伤害案是不会激起太多浪花的。
杰克?伯恩斯回到了多佛尔街。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卷宗。为使工作不致积压起来,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关于这个跛脚男人的案件,他还有些问题要解决。
第五天,星期六
神经外科医生保罗?威利斯大夫按照承诺,于星期六上午九点钟来到了病房。他的病人没有任何变化,这让他很担心。再次扫描拍片之后,这位外科医师仔细审视了检查结果。
肯定没有新的脑出血导致持续的昏迷。经他结扎的血管也没有损伤。没有淤血在压迫大脑。大脑已经很迅速地充分扩张到了原来的体积。其他部位也没有新的出血形成压迫。
然而颅内的压力依然偏高,血压也是。他开始害怕神经外科医生的噩梦会成真。要是踢打造成了灾难性的弥漫性轴突损伤,那是根本看不出来的,即使扫描拍片也无法察觉。但如果脑干或大脑皮层遭到了无法自我修复的损伤,病人会变成植物人,直到生命维持系统关闭,或者直接死掉。他决定过了周末做脑干测试。现在,他的妻子正等在楼下的汽车里,热切盼望去牛津郡,与他们在希腊科孚岛认识的那帮人一起参加午餐会。他又看了眼躺着的病人,然后就离开了。
游击队在靠近旧石头堡垒的射击死角出现了,人数很多。以前与B中队一起参加这场悲惨而秘密的战争时,他见到过他们,但当时他们在远处的棕褐色山丘那儿,而且是单个或两个一组零星出现的。这次则是大规模的全线进攻,狂热的游击队员们正蜂拥而来。
他和他的同伴只有十个人;来自北方的土著兵、当地的宪兵和一些征集来的未经训练的士兵混合组成的队伍,加起来则约有五十个人。他自己的人员中,有两名军官、两名中士、一名准下士和五名士兵。而游击队的人数已经超过两百,正从四面八方冲杀过来。
他趴在培训队营房的屋顶上,用SLR自动步枪准星瞄准了三个游击队员,他们在弄明白子弹是从哪里飞过来以前,就被击倒了。这并不奇怪,因为迫击炮弹的爆裂声和轻武器的射击声一直没有间断过。
一个小时之前,当反抗军冲向杰贝阿里的哨所时,要不是一声枪响,他们早就完蛋了。枪声的警告使他们获得了一些宝贵的时间,赶在涌向铁丝网的袭击者的第一轮进攻之前,占据了有利位置。但是寡不敌众的形势正在把他们逼入绝境。
他朝下看,只见一名土著兵的尸体脸朝下俯卧在被当做主街的一条泥路上。拉巴拉巴下士是一位勇敢无畏的斐济族人,他的半边下颚已被子弹撕裂,仍在用一门老式的二十五磅型野战炮,在开阔地面上与近距离蜂拥而至的部落成员正面交火,麦克上尉则试图穿越四百码距离去救他。
两个包着头巾的人从堡垒后面探出头,他把他们一一击毙。又有三个人越过低矮的山脊,出现在他左边。他们试图撂倒正在开阔地面上左右躲闪着前进的麦克上尉。他把弹匣里剩余的子弹全向他们扫射过去,击毙了一个,吓退了另两个。
他翻过身去换弹匣,这时,从卡尔?古斯塔夫火箭筒发射出来的一枚火箭弹从他头上呼啸着掠过。如果火箭弹再低十英寸,他就会被炸成肉泥。在他躺着的屋梁下,能听见自己的军官正用无线电与基地联络,要求他们不要理会低云,赶紧派“攻击手”喷气机前来支援。换上新弹匣后,他发现开阔地面上另有两个游击队成员,他赶在他们偷袭麦克上尉之前,把他们全都击毙了。上尉趁此机会与卫生员托宾一起躲进掩体里,准备去搭救那两个斐济人。
当时尽管不知道,但他以后会获悉,勇敢无畏的拉巴拉巴刚刚中了第二颗子弹,这一次子弹穿过了前额,他没能活下来;他也不会知道,托宾刚为战士泰伊包扎好便遭受了致命伤,而泰伊中了三颗子弹,却竟然幸存了下来。他凑巧看见了正在操纵那枚差点炸死他的火箭筒的恐怖分子,那个游击队员在铁丝网撕裂处附近的两座沙丘之间。他把一颗镍铜合金衬套的7.62毫米北约标准弹准确地射入对方的喉咙。火箭炮沉默了,但游击队使用的迫击炮和75毫米无后坐力炮的沉闷爆炸声仍在继续着。
最后,“攻击手”喷气机飞过海面、穿破云层,来到一百英尺的低空,终于出现在眼前。倾泻的炸弹和扫射的机枪最终摧毁了部落人的斗志。进攻变得犹豫不决,随后分崩离析。他们带上伤员和大多数尸体,开始撤退。他以后才会知道,原来他和他的同伴击退了对方三四百人,并把其中大约一百人送上了天堂。
当枪炮声静寂下来时,他卧在屋顶上轻松地大笑了起来,他不知道梅姨现在会怎么看待他。
在皇家伦敦医院的重症病房里,跛脚男子的思绪依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六天,星期天
杰克?伯恩斯的乐趣不多,其中一样是星期天上午睡懒觉。那天,他没能睡成懒觉。电话在七点十五分响了起来。是“多佛尔监狱”的值班警长打来的。
“一个大清早去遛狗的男人刚刚来到这里。”警长说。
伯恩斯睡眼惺忪,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他恨死这个警长了。
“他拿着一只钱包,”警长继续报告,“说是他的狗在荒地上发现的,离住宅区大约半英里。”
伯恩斯很快清醒过来。“是便宜货,黑色的塑料钱包?”
“你看见过?”
“把他留住。别让他走。我二十分钟之内赶到。”
遛狗的是一个退休人员,罗伯特?惠特克先生,他穿戴整洁,直挺挺地坐在一间会客室里,手里捧着一杯茶。
惠特克先生做了一份笔录,签上字后就离去了。伯恩斯打电话给警方搜查顾问团队,请脾气粗暴的组长对那块半英亩的荒地进行彻底搜查。他要求在日落时见到搜查报告。已经有四天没下雨了,但天空阴沉灰暗;他不希望钱包里的物品被雨水打湿。
最后,他仔细检查了钱包。能够看到狗咬出来的几道浅痕和一溜唾沫的痕迹。但里面有什么东西呢?他用镊子夹起皮夹,放进一个塑料证据袋里,然后打电话给指纹技术专家。是的,我知道今天是星期天,他一再说明,但这件事很紧急。
这一天,搜查队从那块荒地和曼德拉路边的枯草堆里捡来的垃圾,装满了八个垃圾袋。他们对这些物品进行检验,一直忙到夜里。
但是这些东西没有一件来自那个钱包。如惠特克先生的口供,以及伯恩斯所确认的那样,钱包空空如也。
第七天,星期一
他蜷缩着身体躺在一片黑暗中,心里充满恐惧。房间尽头一盏摇曳闪烁的夜灯,把怪模怪样的运动着的影子投射到了天花板上。从这座孤儿院宿舍的另一边,传来了其他男孩睡梦中的呓语和偶尔因为做噩梦而发出的呜咽。现在爸爸妈妈都走了,他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也不知道将来怎么办。他只知道,在这个新的环境里,他很孤独,也很害怕。
他大概就要睡着了,但房门被打开时,他又醒了。从外面的廊道里投进来一片椭圆形的光。然后她朝他弯下腰来,用柔软的手掖紧了他周围的床单和毯子,还把他那被汗濡湿的头发从脸上拂开。
“小伙子,还没睡着吗?要像乖孩子那样睡觉,上帝和天使会照顾你的,明天早上梅姨还会来的。”
他感到很舒服,于是慢慢进入到了无尽夜晚的漫长而温暖的黑暗之中。
是皇家伦敦医院重症监护室的那位值班护士发现情况的。她已经打电话到“多佛尔监狱”去过,还好伯恩斯之前在重症监护室留了自己的住宅电话号码,以防出现紧急状况。
“是伯恩斯侦缉督察吗?我是皇家伦敦医院的。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你关照的伤员,就是那个重症监护的身份不明的男人,已于今天上午六点十分去世。”
杰克?伯恩斯搁下电话,又有一天要忙了。他手上的这个案子现在成了谋杀案,至少应该获得优先处理。要进行一次尸体解剖,而且他必须参加。关在彭顿维尔监狱里的那两个畜生,必须被押回海伯利法院重新接受指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