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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趟主论武

淮北的冬天,雪说来就来。昨晚还风平浪静,可清晨推开门一看,满平原已经银妆素裹,一片洁白,再也看不见乌青的麦苗儿,大地平展展一望无际。淮河被雪镶上白边,像是一条细长的泥鳅游过大河湾。淮河大堤蓦然矮下去许多,像是条白色蟒蛇从远处徐徐游来,而后又骤然一个节奏地凝固。淮河坝坡上的雪分布得并不均匀,如梁似丘,有的地方还看得见地皮。

雪地上,清清楚楚地印下了小动物夜间觅食的爪印。偶有野兔惊跑,像一道灰黄的闪电,瞬间即逝。那些堆积在地里的玉米丛此时变成一堆堆伪装的雪垛。黄鼬就躲藏在其间,偶有捕杀者牵狗而至。狗鼻子灵敏,四圈闻了闻,便前爪刨地,对天大吠。捕鼬人先在玉米丛四周围扎半人高丝网,然后用棍子往玉米丛中猛捣。黄鼬受到惊吓,一头钻出来,正好撞在网上。

千百年来,淮河两岸以耕田为主的农户们都习惯把冬天这几个月称之谓“闲三月”。加上中间有个大年,使得所有人都把烦恼暂时抛开,真所谓: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

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一年辛苦下来,不管歉收或丰收,总可以在这几个月喘一口气,稍微清闲一下。就像民俗所说,有钱没钱,总要过年。而以收租为主的财主们,租谷已经入库,也乐得和农夫一样轻松一下。有些猎户们还在忙着,到处寻找动物们的足迹,不过冬天的收获少的可怜。

可有些人却无法闲下来。这个冬天雉河集的张乐行总盟主没有闲着,捻军结盟以后,大大小小的事接踵而来。捻子结盟,本来是件好事,大家聚在一起,有旗主,有纲领,有行动准则。只要总盟主一声令下,四面八方都会响应。可压根不是这么回事。总盟主的号令,在这个松散的结盟内,没有什么约束力,各大旗依然我行我素。捻子结盟后,张乐行本来准备暂时不去惹清廷,先对结盟内部在进行一些规范和调整。可有些人就是不听,这些大旗吃大户尝到甜头后,那里愿意坐下来调整,每天都盘算到哪去进攻和抢掠,那里粮食和物资最多等等。而四方土豪劣绅被吃大户以后,特别是河南‘老牛会’被击垮后,心情特别紧张,担心捻军随时会来,纷纷上书府县,要求派兵保护,平息捻匪。土豪里面也有亲戚在京做官的,手眼通天,一纸求救文书竟然直接送到朝廷。

他这个捻军总盟主,面对捻军组织松散,武器简陋,缺乏训练的状况,很是忧心。这样水平的捻军,抢抢大户,或者对付地方上清兵及财主大户的团练还差不多。要真惹恼朝廷,派出经过训练的清军作战部队,则必败无疑。

清廷为天军北伐西征的事已经很头疼,可面对一张张告急文书,也不能不管捻军,眼看着其做大。于是双管齐下,一方面派出一些官吏,协助各地官府或民间置办地方团练,补充兵源不足;另一方面,派前漕运总督周天爵任安微巡抚,领工部侍郎吕贤基和给事中袁甲三等奔赴皖北,镇压捻军。

“爹,安微巡抚周天爵派人过来,正在门外候着,”一个姑娘一阵风似得冲了进来,一张圆圆的鹅蛋脸,两颊晕红,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你说见还是不见?”张乐行不用看就知道是女儿张辣梅来了。

张辣梅今年十九岁,一身农家装束,一件破旧的粉红短袄穿在身上,可明显已经小了,紧勒出青春少女含苞怒放的体型。也许是因为家庭原因,张辣梅从小就比较好动,最喜欢跟随父親跑上跑下,为捻军做些传信、送东西等力所能及的事,各旗的旗主都喜欢逗她。

“这么大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张乐行有二个儿子,原来也想生一个女儿,早年有朋友由于贩运私盐被捕,夫妻双双被官府杀死,遗下一女,尚在呀呀学语,张乐行夫妇就收留下来,也就没生了。张乐行特别喜欢这养女,这时假装有点生气问道,“一天到晚你在干些什么?”

“正与娘一起帮助赈灾呢,”张辣梅可一点都不怕张乐行,“今天难民真多,有的人为了一碗稀粥等了一上午。”

几年来,每月初一十五,张乐行都会在雉河集前街架起两口大锅,煮些豆腐渣稀粥什么的赈灾难民,由于连年灾难,这一带难民特别多,一到这两天,方圆几十里的难民赶来都派成长队,口里念叨“善人、菩萨”,只为得到一碗热粥。张辣梅与养母杜金蝉差不多每次都在这里帮忙,平时主要帮忙派发,缺人手时,搬柴、烧火的什么都干。张乐行也因此名头更加响亮,不仅捻子,就连一般老百姓甚至外地难民都知道。

来的两个人确实是周天爵派来的,只说仰慕张盟主大名,周天爵准备明天前来登门拜访,先下个帖子。张乐行自捻军结盟,还没会过朝廷高官,也不知其来意。不过人家已经下了帖子,也找不到理由拒绝。张乐行想想还是答应了周天爵要求。送出两人后,随即叫来军师龚树德商量。

“答应他们是对的,最近朝廷到处办团练,估计是想来收编咱们,”龚树德猜测说,“现在捻军太松散,战斗力也不强,马上与清军开战没十分把握取胜,看他许什么条件,先虚委一下,能把战事拖一下最好。”

“我也有这个担心,武器简陋,缺乏训练,怎么去跟人家拼?”张乐行赞成说,“先看看他们的来意吧。”

第二天周天爵带了三十来人,也没穿官衣,明摆着不想惊师动众,坐着一张八人大轿,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雉河集。捻军守军按龚军师命令,拦住了其他人,只让轿夫与周天爵进庄。

轿子一直抬到张家门口,张乐行迎出门来,一见周天爵,有些傻眼。原以为新巡抚是个意气风发、架子十足的得意文人,没想到来的却是一个接近八十岁的糟老头,手里拄着一支拐杖,下轿时腿还有些战抖,两个轿夫在身边搀扶着。不过身子板看起来还比较硬朗。张乐行原来准备作弄新巡抚一下,见是如此老头,一点情绪都没了。

龚树德也有些意外,他曾派人了解过周天爵。昨天张乐行问到周天爵这个人时,他告诉张乐行,周天爵这个人是一个难缠的角色,他在清廷为官几十年,先后任过怀远、濮阳知县,宿州知州,卢州知府,江西、安微按察使,陕西布政使,漕运总督,河南巡抚,闽浙总督,湖广总督等职,基本上是一级一级晋升的。虽无大的业绩,经验却相当丰富。廷内廷外无事不晓。道光三十年,清政府起用周天爵为广西巡抚,会同钦差大臣李星沅围剿洪秀全领导的天军。对太平天国可以说也很了解,只是后来围剿失败,被朝廷免职。这次复职被派到安微来,应该是趾高气扬,何以如此猥琐,更没想到还是个懦弱老人。

可周天爵内心并不像他表面那样懦弱,他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朝廷派来他和吕贤基及袁甲三来淮北阻天军及攻打捻捻军,就因为他有经验,他也知道这一点。围剿长毛失败,有很多原因,其中有一条重要原因是钦差大臣李星沅根本就不听他的优抚招降计划,一味讲剿,结果长毛没有退路,跟一群没有退路、拼死一博的狂徒作战,失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这次来安微剿灭捻军,他是唯一坚持要软硬兼施的。到这里来找张乐行,主要想先礼后兵。他是安微巡抚,面临两面作战,当时天军北伐援军正欲通过淮北直扑河南,援救北伐军,这是他最畏惧的。这边捻军又闹的鸡犬不宁,他也不能不分心。如能说服或者买通张乐行一起抵御天军,那他就一举二得了,即完成了剿捻计划,又为清廷增加了阻击军力。最不济的,也想说服张乐行不要与南蛮长毛联合。

“巡抚大人屈尊降临,鄙家蓬荜生辉,”张乐行把周天爵迎进屋,唸了几句咬文嚼字的客套话,这还是军师昨晚临时教的,“只是小民家贫,没有像样的茶水招待大人。”

只见杜金蝉和张辣梅端上几杯清茶,都是本地所产的野茶。

“那里话,那里话,”周天爵端起一杯茶,吹了吹,喝了一口,赞道,“好,好,好茶,入乡随俗嘛!”

寒暄一番后,周天爵切到主题,“我是隔壁山东人,这次承皇上眷顾,出任安微巡抚,见淮北这边百姓艰苦、难民遍野,我十分痛心。如果不是南蛮长毛造反,朝廷不得不多收些税负,本来情况会好得多。”

龚得树这时有些听不过去,淮北艰苦,竟然是因为长毛造反,于是反问道:“淮北因为长毛造反而贫困,那广西长毛又是因为什么而造反呢?”

周天爵一听讲到这个问题,全身都来劲了,他做过广西巡抚,专门去做过实地考察的:“很多人都有这疑问,认为长毛造反是因为贫苦以至活不下去才造反,那都是长毛蛊惑人心,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实际上长毛天生就一身反骨,我在广西呆了几年,略知一二。”

周天爵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接着说,“其实天军几个首领,都不是汉人。那洪秀全,是个客家人,杨秀清虽是汉人,却从小为别族收养,至于冯云山、萧朝贵,更是典型的壮人。你看,全部都是南蛮。这几个南蛮凑在一起,留长发,自称天兄耶稣下凡,创立拜上帝会,岂不知完全是邪说,愚弄老百姓。你们看看。”

周天爵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你们看看南蛮长毛十大天条:

一、要恪遵天令。

二、要熟识天条赞美朝晚礼拜感谢规矩及所颁行诏諭。

三、要练好心肠,不得吹烟饮酒,公正和傩,毋得包弊徇情,顺下逆上。

四、要同心合力,各遵有司约束,不得隐藏兵数及匿金银器饰。

五、要别男营女营,不得授受相亲。

六、要谙熟日夜点兵鸣锣吹角擂鼓号令。

七、要无干不得过营越军,荒误公事。

八、要学习为官称呼问答礼制。

九、要各整军装枪炮以备急用。

十、要不许谎言国法王章,讹传军机将令。

这就是他们的主张,简直狗屁不通。”

张乐行与龚得树相视一笑,拿过小册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十大天条,却没有看出什么问题。

龚得树问道:“你说这太平天国几个首领都不是汉人是南蛮,我们也不太清楚,怪不得官府左一个‘南蛮’,右一个‘长毛’地叫。可这十大天条,也没什么不妥啊??‘要练好心肠,不得吹烟饮酒,公正和傩,毋得包弊徇情,顺下逆上。’,这不也是大清宣扬的美德。按这样主张做,对百姓不是很好吗?”

“问题就在这里,它是蒙人的。嗨,灭绝人性啊!”周天爵叹了一口气,有些激动地说:“十大天条是看不出什么,问题出在执行上条文上。比如长毛对第五条具体规定:‘天堂子女,男有男行,女有女行,不得混杂,凡男人女人****者名为变怪,最大犯天条。’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禁止男女交往,甚至夫妻也不能同床睡觉。再比如第四条具体规定,‘禁止有家庭财产,私人藏匿银两财产要判重罪的。’你们说,娶了婆娘不准睡觉,赚来银子也不是自己的,这长毛还要不要人活哪?”

“听说过,不过好像主要是军中规定,指的是行军打仗时。普通老百姓夫妻睡觉、藏匿财产,天朝也不会去管。”龚得树悠悠地说:“可老百姓也贱,一听说天军来,还是争着参加。”

“这也正是南蛮长毛厉害之处,善于用邪说蒙蔽人。那些贱民都是不务正业者,家徒四壁,忍冻挨饿,参加贼军造反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解脱。”周天爵有些蔑视地说,突然想到自己这次任务,忙又改口:“像两位这样顶天立地,一呼百应的英雄,肯定不会去趟这道浑水。对朝廷来说,最需要的就是两位这样的人才。”

“我们也算英雄?哈哈,笑死了,”张乐行轻描淡写地说,“小民不过一个乡村野夫,也不懂繁书文墨。日常只不过聚集几个朋友,喝喝酒而已。撑死也只能算绿林豪杰,讲情谊、重义气,爱管不平事。”

“我说老乐,你就不要自谦了,”周天爵有些奉承地说:“在涡河两岸,这么多乡民能够唯你是从,永城与老牛会对垒,对方实力多大,最后还是你们以智取胜,足见你是有雄心大志的人。如果有高人提携,定能事半功倍。”

“那巡抚大人有何高见呢?”龚得树想摸一下周天爵这次来意。

“说句心里话,大凡要成大事的人,不但要有下民支持,还要士绅拥戴,缺一不可。”周天爵没有直接回答龚得树,却还在设心处地为张乐行想,“要是老夫是你,就会与朝廷合作,带领部队保护家乡,抵御长毛,造福乡里。这样你不但有乡民支持,也会得到士绅拥戴。至于朝廷,老夫凭几十年在朝声望,老弟这样的雄才,可以向朝廷保荐,先点个六品。”

“六品,不小哇!”龚得树大惊小怪地叫道。“县令才七品。”

“谢谢巡抚大人赏识,”张乐行有些感动却又无可奈何地道:“小民不是不想为朝廷立功,可说到抵御长毛,哪有那个能力,你看我那些部下,身无完衣,装备极差,敢与长毛对垒?”

“这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只要你能和大清站在一边,衣服和装备,这个老夫可以想点办法,”周天爵见有机可乘,劲头十足,他坚持要招抚,就是要用捻军抵抗天军,让朝廷看看他的雄才大略。连忙道:“朝廷专置一笔费用,为各地操办团练用。如果你们愿意附庸在老夫部下,老夫可先支你们二千两银子。至于长矛大刀,叫人来搬就是。”

龚树德很有兴趣地问道:“不知团练是否每月像官兵一样,拿朝廷饷银。”

“这个问题提的好,团练不拿饷银,”周天爵见问得如此细致,暗暗庆幸这次没有白来,“可平时参加训练或出外打仗,官府还是有补贴。”

“那敢情好,”张乐行叫道,与龚树德一唱一和,“只是你部下吕贤基和袁甲三都是喜欢挑事之人,希望不要发生冲突。”

“那是一定,一定,”话说到这个程度,周天爵很高兴,连忙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老夫会专门交代,肯定不会有冲突出现。”

送走周天爵,两人回到房间,相视一笑,刚想说话。却见杜金蝉和张辣梅冲了进来,张辣梅火急火燎地问,“爹,真要和朝廷合作?”杜金蝉板着脸没说话,只紧张地看着张乐行。

“姑娘家管这么多干吗?”张乐行舒适地坐下,伸了个懒腰。

“当然要管,”杜金蝉插了进来,有些气急败坏,“你要是像梁山宋江一样接受朝廷招安,出卖捻子弟兄们,不但其他旗主要管,我们妇道人家也要管。我就知道这些狗官来没好事,根本就不能答应他们进庄来,刚才我们躲在窗外都听见了,一个六品官衔就把你迷的魂不守舍了?”

“嫂子,不是那么一回事,你自己的爷们你自己还不清楚,”龚得树与杜金蝉比较熟,见杜金蝉满腔怒火,站了起来解释说,“跟你说吧,这时计策,先拿了他两千银子,再争取一些时间,让各旗捻军在武器和训练上有一个改善。然后制造一个机会与他们翻脸,我们是穷苦人,将来总是要与清廷作对的,送来的银子不拿白不拿,先争的一些眼前利益。至于拦不拦截天军,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中。我的好嫂子,这可是你逼我说得,原本属于秘密喏。”

“去你的狗屁秘密,你这个死瞎子!”杜金蝉放下心来,瞪了一眼张乐行,见张辣梅还要问什么,拉着她的手就出去了。

张乐行和龚得树见状哈哈大笑。

当天夜里,雉河集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他们是太平天国翼王派来的代表。

“早就听说你们了,”为首的来人是翼王帐下亲兵营卒长,叫梁立泰,其实他也是翼王的爱将之一,因催运的粮草被清军所劫,官降三级。另一个名叫李昭寿,原是淮河岸边小有名气的盐枭头子,张乐行当年身为护盐大趟主时,还帮他排过忧解过难,所以还算老相识。后来因带兵杀了清军道员何桂珍和英山县令苏秀槐等四十七名官员,清廷通牒的紧,只好投入天军,授为七十二检点。

梁立泰说:“翼王把你们的情况报告了天朝,洪天王很佩服你们,叮嘱一定要来看一下。”

“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个是军师龚得树,白旗旗主。”张乐行还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不好怎么表示,只敷衍说:“好像你还是安微口音,家在哪?”

“宿州,离开家乡已经几年了,”梁立泰连忙回答,“这次路过安微,眼见一路惨象,真是目不忍睹。饥民背井离乡,乡亲缺衣少粮,家乡依然如此,真使我痛心疾首。”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龚得树附和了一句,“大清朝现在搞成这样,真是愧对天下苍生。”

“说得好,”梁立泰赞道,“当年元顺帝在位期间,王公官吏贪婪无度,加之时遇大旱灾害,国内民众难以生计,结果有明太祖朱元璋兴兵起义,奠定明朝近三百年天下。可是到崇祯年间,又遇天灾,百姓无粮,剥树皮而食,又有闯王李自成起兵,推翻明帝。大清朝鼎盛时期已过,如今也是天灾不断,民间苦不堪言,现在洪天王金田起义,与当年明太祖与李自成无异,看来鞑子气数已尽。”

张乐行见那梁立泰不过亲兵营一卒长,说起大势却头头是道,不由暗暗佩服。

龚得树也是熟读古今之人,见梁立泰把天王比做朱元璋李自成,语言之间,毫不牵强附会,暗暗称奇。

只见梁立泰从包袱中掏出五支短枪,亮铮铮放在桌上。“这是翼王送给五位总旗主的,本来想带信函,只怕路遇清军不便。”

张乐行拿起短枪,掂了掂,不由赞了一声:“好枪。”龚得树也拿起一支,边看边说道:“二位此次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不敢不敢,”梁立泰连忙摇手,“冒昧先说了,只两个事,一个是北伐军后援部队将从淮北这一带经过,这一片都是大趟主的地盘,向大趟主借个道。第二是翼王稍话给大趟主,有没有需要用得着天军的地方,比如粮草、装备等,尽可提出。翼王还说了,与清军和团练不同,天军和捻军都是为穷人的部队,如果可以联合作战,对双方都极有益处。洪天王已经发话,一定会发邀请书函,邀请张盟主得空去天京一趟。”

张乐行见梁立泰话已挑明,与龚得树对望了一下,龚得树点了点头。张乐行说:“借道北援,没有问题,龚军师通知一下各旗,天军路过时,各旗不得妄动,并在饮食住处方面给于方便。不过也希望天军部队过境时,不要骚扰地方百姓,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可你们要注意,这一带还有清廷周天爵的部队,其中以吕贤基为最强,袁甲三也不可小视。”

“这个我们也已经了解到了,这一路上过去,还有得仗打,单独对付清军,就容易的多了。”梁立泰松了一口气,原来还担心借路的事情会有曲折,担心捻军会提出不少条件,这些条件如果自己答复不了,还要回去请示,一去一来可就费事极了。想不到这么顺利,“有了大趟主的支持,淮北这条路就不会艰难了。至于扰民,你放心,天军不允许的。”

“至于第二点,你回去转告翼王,非常感谢他的好意。与贵军联合问题,事关重大,我还要与各位总旗主商量一下。”

“要的、要的,”梁立泰回答说,“翼王也预想到这一点,他要我转告大趟主,现在的战争,是穷人与富人的斗争。穷人有胆,富人有钱,穷人与富人是势不两立的。富人方面为了取得胜利,一定会利用钱财和官爵招安穷人部队。可千万不要相信富人的承诺,富人胜利以后,那穷人一定是最先抛弃的对象。最后结果是,富人依然富裕,穷人依然贫穷,最多是几个领头造反的穷人变成了富人,这不是我们想要的。”

李昭寿站在旁边,他也是刚刚加入天军,一直没有说话。

送走梁立泰两人后,又过了十几天,张乐行与龚得树反复地商量了,与朝廷联合、与天军联合还是独立自保?事情太大,两人始终不敢轻易确定。

“总盟主,我看不如这样,把各旗总旗主和一些人员比较多的大旗主邀来共同商讨,胜过我俩闭门造车,”龚得树建议,“再说,将来就是有差错,也是大家一起研究决定的,我俩挨骂也少多了。”

“军师所谈甚是,”张乐行非常同意,“让大家来共同商量将来进退。”

接到张盟主将令,红旗总旗主侯士伟马不停蹄赶到雉河集,一进张乐行家,里面热闹得很,五位总旗主已来了三位,大旗主也来不少,见侯士伟到来,连忙起身迎接。

侯士伟见五位总旗主中还有韩奇峰还未到,笑道:“还好,我不是最后一个。”

“好消息,好消息,清军败了,”话音未落,蓝旗总旗主韩奇峰最后一个兴冲冲地走了进来,见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望着他,又大声地继续说道:“吕贤基那小子,自仗是安微人,又受过咸丰帝夸奖,不把周天爵放在眼里。他带着袁甲三、李鸿章二人,到舒城、桐城一带去募勇劝捐,很快便组成了一个近二千人的团练队伍。加上原来部队,差不多有五千人。团练建成,本该好好操练。哪知他是个书生,以为有了人枪,拉出去就能打仗。袁甲三劝他,他不听,气得袁甲三转身返回到安庆去了;李鸿章也主张抓紧训练,竟然遭到他好一顿训斥。李鸿章无法,只好告假回合肥去伺候堂上父母去了。天军北伐援军呼啸而来,吕贤基准备在舒城与天军交战,可他那里是天军的对手,仗还未打,手下团练已经跑了大半。连忙上城固守,可天军炮声一响,新募的人跑的精光,老的部队也大受影响,没有一点战斗力。结果桐城也丢了,自己也阵亡了。还有那周天爵,听说张盟主对北伐援军又是让路又是送茶送水,两千两银子打水漂,气怒攻心,一命呜呼了。”

众人一片笑声,见韩奇峰说的满头大汗,连忙叫道:“嫂子,赶快拿杯凉水来,韩老大渴坏了。”果真,韩奇峰接过凉水,一饮而尽。

张乐行却有些愧疚地说:“那周天爵已经老的走路都巍巍战战了,还出来混世界,岂不闻‘兵不厌诈’四个字,可惜可惜。”

“二千两银子也值得气怒攻心,”侯士伟接着道,“这巡抚也做的太窝囊。”

龚得树笑着提醒,“你不要看他这次如此,周天爵是只老狐狸,以往死在他手上的天军不知其数,要不这次清廷也不会派他出来。不过本军师也难理解,一个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大官,何以如此小气,两千两银子也舍不得。”

韩奇峰接着说,“那袁甲三被和春和福济参了一本,告他‘株守临淮、粉饰军情、擅截饷银,冒销肥己’。朝廷听信了两人奏报,命袁甲三回北京,交兵部‘严加议处’,看样子是在劫难逃了。”

“好、好,”龚得树大声叫好。“少了一个劲敌。”

韩奇峰疑惑地看着龚得树,问道:“周天爵、吕贤基死了你都不关心,何以对袁甲三如此?”

“韩老万哪,这你就不知道了,三个周天爵也顶不了一个袁甲三,”龚得树解释说:“那袁甲三是清廷有名的‘倔头’,他曾列款奏劾定郡王载铨‘卖弄横势,擅作威福’、弹劾刑部侍郎书元‘贪鄙险诈,谄事载铨’、弹劾广西巡抚郑祖琛‘慈柔酿乱’,弹劾江西巡抚陈阡‘贿赂交通’。这些人的官职都在他之上,跟他也没有什么私隙,但他却疾恶如仇。由于奏本所列条款都是事实,这几个人也都被朝廷罢免,一时震动朝野。

后来袁甲三被吕贤基邀来淮河清捻,入据临淮。这家伙军事上有一套,几次击败捻军,在蛊惑人心上也颇有心得,在两淮深得民心。只是性格太犟,肯定又是得罪了和春等,才反被人家弹劾。”

“听说朝廷已任命胜保为钦差大臣,准备派到两淮主持剿捻。”韩奇峰也不知从哪里捞到这些消息,风趣地说,“我们又有大难了。”

“就是那个从来没有打过胜仗的‘败保’哇,”龚得树轻蔑地说,“比起袁甲三那要好对付多了。”

“不再议论其他事了,我们开始谈正事。”张乐行见众人七嘴八舌,继续议下去将无止境,于是站了起来,把话题引过了,“这一段时期外界经常有人来,清廷来了,天朝也来了,还有一些和我们一样的长枪会、红莲会等等,有点是想收编我们,有的是想与我们联合。可我们捻军自结盟以来,还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讨论将来怎么走,也只好与来人寒暄,无法跟人家商讨。今天各主要旗主都来了,就议一件事,决定捻军将来方向。这事儿太大,大伙若是心不齐,谁也不敢作主。”

“与清廷合作,我韩老万是坚决反对的,”韩奇峰想都没想就第一个站了起来,“我们结盟口号就是‘救我残黎,除奸诛暴’,结果到头来与清廷合作,岂不是自己羞辱自己,我反对,我底下的兄弟也不会同意。”

“这还用说,都是清狗横行乡里,我们才出来造反,”侯士伟接着说,“跟朝廷站在一起了,到哪里去吃大户?”

“对、对,”又有不少人附和。

张乐行看了看众人,见所有旗主竟然惊人一致,都是反对接受朝廷招抚的。对朝廷招安,大家有一定戒心,再说乡民也不会答应。

“对抗清军,我是全心全意赞成。可是与太平天国联合作战,我反对,”蓝旗大旗主刘永敬站了起来,刘家在当地是大族,他拥有蓝旗中最大的一支人马,与总旗主韩奇峰拥有的人马差不多,只是声望不及韩奇峰,才屈居大旗主。“太平天国南征北战,背井离乡。可我们捻军人员以淮北乡土为主,最多发展到淮南或河南山东。可联合就要离开本土,说不定还要渡过黄河,北上血拼,谁也不愿长期离开家乡。”

“这就怕了,”黑旗旗主苏天福带些讽刺说到,“也确实,就你那几千人马,在淮北吃吃大户还可以,可一旦与清军对垒,肯定稀里哗啦。”

“死胖子,竟然这样损我,”刘永敬装作有些生气,“不信把部队拉对对面大坪里,我与你比试一番。”

“刘旗主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要离开本土作战我也不太情愿,”侯士伟道,“能不能与天朝商量,联合可以,作战区域我们不离开安微。”

“我还是不同意与天朝联合,独立自主多痛快。”刘永敬坚持说,“我还听说天王洪秀全这个人不太好相与,也不知真假,真要这样,将来很难搞好关系,联合会有一些风险。”

“我们现在是很自由自主,可是清廷已经把我们视为剿灭对象,还专门派了一个剿捻总指挥,”龚得树慢悠悠地说,又看着刘永敬,“我问你,只要朝廷调一万部队来淮北,你怎么办?何况还有地方官兵力量和团练。”

刘永敬没有做声,其他的旗主也望着龚得树。

“胜保一来,捻军压力就会增大,以前我们只是与地方官府作对,现在升格了,要与朝廷军队、地方官兵及地主团练对垒。捻军孤军作战,肯定没有胜算。太平天国也是与清廷作对的部队,我们只有借助他们。”龚得树接着说,“至于刘旗主谈到天王个人性格,我们不要过分考虑。我们只是与他联合,又不与他同朝共事。将来我们与天朝的关系,是同盟关系,我们是客卿。捻军内部组成结构不会有变化。”

张乐行站了起来对大家说:“将来怎么对付清廷进攻,与天朝联合只是办法的一种。如果大家还有其他好办法,也可以提出来。”

说完,又专门看了看刘永敬,刘永敬赶紧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好办法。

会议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大多数旗主还是决定有条件地与天国联合,通过谈判协商先探一下对方口风。

会议开过后,张乐行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就静等天京来人了。可是,梁立泰回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太平天国却没有回信。后来又听说天国出了一下问题,北伐失败了,北伐援军也全军覆没。天京又内乱,据说死了不少人。奇怪的是,清军也没有过来进攻。张乐行见如此,也就不再牵挂。

这一天,张乐行正在家中砍柴,冬天已经快过去了,可寒风依然像刀子一样,没有火炉真受不了。只见龚得树匆匆赶来,张乐行连忙放下斧子,把军师迎到屋里。

杜金蝉屋里堆砌砍好的柴火,见龚得树进来,连忙叫道:“死瞎子,这么久也不来看我们,是不是有相好的哪?”

龚得树走了进来,见火炉上火正旺,连忙走到火炉旁,烤了烤手。又见一壶水吱吱响,已经开烂了。顺手拿了一个茶碗,倒了一点开水,埋怨杜金蝉说:“就嫂子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从来都口无遮拦,理她,”张乐行走到炉前,“有什么消息?”

“刚才探子来报,廷剿捻总指挥胜保,已经从京城出发,不久就会坐镇淮北,主持围剿捻军。”龚得树说,“胜保这次来,不但要剿捻,还要控制天军进入两淮,手上握有十万大军。”

“这天朝办事真拖拉,”张乐行说,“说好了谈一次,却始终不见来人。”

“据我了解,天京发生惊天大事,说是东王阴谋篡位,给北王杀了。北王不知怎么又杀了翼王家眷,翼王不肯,天王又把北王杀了。”龚得树说,“反正事件传的风风雨雨,不是其中人谁也搞不清真情。”

“那我们怎么办?”张乐行有些着急,“还跟不跟天朝联合?”

龚得树有一些犹豫,不过最后说:“联合问题应该不大,天王还在天京坐镇,翼王还在安庆指挥,这样一次变故,清廷方面也没捞到什么地盘。不过将来在与天朝谈联合作战条件时,一定要坚持三条,第一,听调不听宣;第二,作战区域不渡黄河。第三,旗主可接受天朝封号,但部队不改番号。”

“好,我们先做好对付清军的准备,”张乐行说,“至于天朝那边,他们不来,我们就权当没这回事。”

可就在张乐行他们不再把与天国联合当回事时,梁立泰又来了,并带来了洪天王的邀请帖。张乐行见事情紧迫,与龚得树协商,决定由侄儿张宗禹陪同,由梁立泰引路,悄悄去一趟天京。

张乐行在天京只停留了两天,就赶了回来。天京一行,终于和天王达成协议,张乐行觉得很满意。与天军联合作战,这是提高捻军战斗力的极好途径,又随时可得到天军支援,捻军前途一片光明。

张乐行美美的睡了一觉,起来刚走进大厅,龚得树就急匆匆走了进来,消瘦的脸上却满是喜悦和忧虑。喜悦是盟主安全回来,忧虑的是,这个与张盟主一起起义、智勇双全的军师,却还在为有一部分将领反对联合而烦恼。

“如何?”龚得树廹不急待地问,“与天王谈的如何?”

“世人传说洪天王不好相与,疑心甚重,我是一点都不觉得。反倒感到天王是个热心汉子,”张乐行笑着说,“这次我到天京,天王挤出时间专门接待,可以说我和洪天王是一见如故。他和翼王一样,对捻军活动非常重视,听说我们有十万之众,更是倍感兴趣,答应马上派人来协助训练。”

“那联合作战呢?”龚得树最关心的还是这个问题,“天王怎么说?”

“我婉转地把你提的三条都说了,谁知天王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张乐行轻松地说,“天王本来就不准备改编捻军,只把捻军作为同盟友军。看得出他有些担心,天军纪律严明,怕捻军搞坏天军名声。至于作战范围,两淮是天国的屏障,主要是想请捻军协助天军稳住这一片区域,主要作战范围还是淮南淮北,至于安微以外,尤其黄河那边,自有天军攻守。”

龚得树松了一口气,问道:“两军联合作战的协议签了?”

“当然签了,要不我跑来跑去白忙乎?”张乐行笑着说,“至于是否要改换成天军旗帜和装束,待时机成熟再说吧!”

龚得树这时才乐呵呵地笑起来,问道:“那天王封你一个什么王?”

“那有什么王,天王说了,封完燕王和豫王后,就不准备再封王。最后封了我成天义,还赐予名马、银鞍和手书的对联一副,你看。”

张乐行打开对联,只见上曰:

“祯命养飞龙,试自思南国之屏藩,谁称杰士;

中原争逐鹿,果能掌北门之锁钥,方算英雄。”

张乐行接着说,“这样走了一趟天京,我们就可放心与太平天国联合了。”

“你认为可以,我认为可以,”龚得树说到这事就有一些气,“可有些人就不是这么认为。”

“这些人,真不知道怎么想。”张乐行知道龚得树指的是刘永敬他们,示意龚得树坐下,“跟天军联合,对双方都有利,怎么就想不通呢?”

龚得树有些顾虑说:“这也难怪,大家对天王洪秀全这个人印象不好,自天京事变后,他的多疑已是天下尽知,好像连翼王这样的战将都无法容纳,我们有部分人担心与这种人合作不来,还有些人是怕离开淮北这块地,天军喜欢南征北战,可这些人不喜欢。”

张乐行走近龚得树,声音充满了自豪:“现在可以跟他们讲清楚了,我们跟太平天国联合,是听封而不听调,我们依然保持着自己的五旗制度和领导系统;天军不过问捻军内部事务,不改编,不奉调遣,有事联合作战,无事各自走开。而且我们配合天军作战,战场一般只限于安徽境内及其邻近地区,上面的那些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

听张乐行这么一说,龚得树安下心来,说:“是啊,有这样的协议就更好了。我们有些自主权。要知道目前我们的力量还很弱,不与天军互相支持,很难和朝廷相抗。”

张乐行接着说:“是啊,这也是我的顾虑,可有人就是不听。其实他们也没有与太平天国接触过,凭道听途说,疑虑而已。这样吧,我到时再跟他们解释解释。蓝旗的力量在五旗中是最强的,刘永敬部又是蓝旗主力之一,他们最反对与太平天国联合,我们要好好劝说,千万不要动粗。你还有什么事吗?”

龚得树说:“蓝旗大旗主刘永敬等几个将领要求出去一趟,攻掠附近几个县,增加一点粮食和马料。”

“又是这个刘永敬,现在才春天,有什么粮食马料可抢?明摆着就是去抢东西。这些人,成天就是计划攻掠抢劫,有时大户抢不到,连老百姓也抢,全不顾捻军纪律。看来,天王的担心也是有根据的,”张乐行有些生气,前后来回走了几步,最后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这次就让他们去吧,与天军联合作战的事他们已经有想法了,再不让他们去,矛盾会加深。叮嘱他们尽量不要骚扰老百姓,不可杀人。”

正说着,杜金蝉与张辣梅走了进来。见两人正在说话,不觉停下步子。杜金蝉朝龚得树点了点头,笑着说:“说事呢?”

“也没什么事,”龚得树眯着眼笑着应答,“嫂子,大哥千里遥遥回来,不来点好菜好酒,权当接风,我也沾点光。”

“馋虫又在拱动是不?”杜金蝉烧得一手好菜,笑着说,“改天吧,我炒几个拿手菜,让你瞎子过个好瘾。”

“那就先感谢嫂子哪!”龚得树连忙道谢。

“得叔,天王封了我爹成天义,”张辣梅插话进来说,“成天义是个多大的官啊!”

龚得树呵呵地笑道:“这成天义啊,官不小哪。按太平天国官衔,先是王,然后是爵。成天义属爵位,仅次于王,而爵位又分为六个档次,即:义、安、福、燕、豫、候,义为六爵之首,候是六爵之首之尾,古时常说‘封王拜候’,依得叔看,你爹还在候以上。”

“都封候了,了不得。”杜金蝉略带讽刺地说,“有没有官服?”

龚得树诈笑着对杜金蝉说,“大哥此次封了个成天义,不会低于三品,属于天军高级官员囖!”

杜金蝉见龚得树不怀好意,话中有话,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偏又追问道:“三品又怎样?高级官员又怎样?”

龚得树一本正经的道:“太平天国《多妻诏》规定,东王、西王可十一妻,南王、翼王六妻,至于高级官员嘛,可三妻,中级官员二妻。这可是天王的圣旨,嫂子到时不要吃醋喔!”

“嗬……嗬,”杜金蝉笑出声来,“就这么一档子事啊,用不着我吃醋,你这个大哥,现在已经是赶鸭子上架了,那里还有那个精力,就配配我这个黄脸婆还差不多。”

“说什么呢!口无遮拦,”那边张乐行被养女纠缠,一定要看从天京带回的礼物,听杜金蝉玩笑,插嘴呵责制止。说完从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算是给女儿带来的礼物。

杜金蝉与龚得树凑了过来,只见张辣梅小心地打开小盒,却是一对金耳环,不亏是天京大地方的货,做工极其精雅。杜金蝉连声称叹,龚得树也附声赞好,反倒是张辣梅只简单的说了一句“谢谢爹爹。”

杜金蝉看出端倪,问道:“丫头,不喜欢吗?

“喜欢,”张辣梅连忙回答,“不过之前有人送了我一副。”

“是小白龙刘天台送的吧?”军师龚得树眼睛虽然不好,但对捻军内部的事却很明了。

当年捻子合盟,准备在雉河集聚会。龚得树挑选了一批少年到雉河集帮忙准备,其中以张乐行侄子张宗禹、蓝旗大旗主刘永敬侄子刘天台、蓝旗大旗主任乾侄子任柱最为出色,被人戏称为‘淮北三少’,张宗禹文武兼备、疾恶如仇,人称之“小阎王”;刘天台人勇智广、风流倜傥,人称之“小白龙”;任柱沉着稳重、最喜骑马,人称之“慢赤兔”。当然,这样的帮忙事也少不了张辣梅,只是年纪年龄比他们稍差几岁,每天也与这些少年混在一起,听从他们指派。

准备期间,张乐行收到李昭寿求援信函,说是有八船私盐,被清军道员何桂珍手下董破天截住。李昭寿是河南固始人,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一身好武艺。十五岁开始,伙同族人偷运私盐,十八岁时已是淮河两岸小有名气的盐枭头子。可那董破天也是个倔头,本来奉命出来查究鸦片的。意外地发现盐船,本想发一笔小财,发现是李昭寿一伙,知其凶悍,也不敢乱来。李昭寿走又走不了,打又不敢打。只好函请大趟主张乐行出面调解。

张乐行正组织准备捻子在雉河集聚会合盟一事,那里有时间管这类小事。找来‘淮北三少’,询问他们意见。张宗禹主张利用大趟主威信,压董破天放行。刘天台认为根本就不要与清军谈判,发兵与李昭寿合在一处,冲出去得了。任柱属于稳重之人,指出私盐属违法,现被官府发现仍强行通过,必激怒官府。将来这条谋生之路就断了。不如给董破天一个面子,将这次走私赢利的一部分给他,以后再见面也好说话。

以往依张乐行意思,也是压董破天放行。可这次要做的事太多,没时间纠缠。即派任柱赶往。任柱赶到江边,只见八条船被封锁在江中,前面横列着四十多官船。任柱先是找到董破天,提出淮河一带天灾连连,大家活命不易。李昭寿走私属错,只为生活所逼。大趟主意见,不如放其一条生路,当重重致谢。董破天已经围船两日,知道强行进攻,必有大量伤亡。这时见有大趟主出面,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任柱又见到李昭寿,责其做事不慎,此等大事,如何会被清军知悉。事到如今,也只有破钱消灾,度过此关。李昭寿初时不肯,任柱不断叙述厉害关系,最后欣然同意。

走私盐事件平稳解决,张乐行很是高兴,不禁对任柱另眼看待。有一次旗主聚会,张乐行心血来潮,在酒桌上开玩笑,提出要与任乾结亲家,将养女张辣梅嫁给任柱。

不说还好,消息一传出,引起不少波澜。首先是‘淮北三少’,那张宗禹倒没什么,虽然与张辣梅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可他从小就像哥哥一样很爱护这个干妹妹,喜欢是喜欢,若论到婚娶,却没有一点激情;任柱从来稳重,遇恶事从不怒喝于颜,遇乐事也不喜形于色,只淡然处之。唯刘天台有些不忿,认为张盟主小看他,外加他也确实很喜欢张辣梅。自此,到张老家村走动更加殷勤,经常借故围着张辣梅转,对张辣梅要求更是百依百顺。外出抢掠,只要有姑娘用的好东西,首先就送给张辣梅。任柱对张辣梅也不错,但性格内敛,从来没有甜言蜜语,无事时到张老家村的次数极少,更无礼物相送。张辣梅小孩子脾气,见刘天台对自己好,人也不错,故平时只与刘天台嘻笑玩耍,对任柱却不太搭理。刘天台的礼物也乐意承受,两人关系传的沸沸扬扬,众人皆知,故龚得树有此问。

张辣梅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张乐行对女儿的婚事倒也不十分勉强,当时与任乾结亲家也只是想法,从未相互下过聘礼。但却相信自己眼力,轻声责备张辣梅:“任柱有才,只是没有机会,众后生之中,爹只看重宗禹和任柱,不听老人言,将来你会后悔的。”

不说还好,一说张辣梅的气就上来了,“我可不想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确定我的一生。本姑娘就算再不济,也是盟主的女儿。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任柱、小白龙想成为我的夫君,可以追求啊,小白龙追求我,我也对他好,本来也是常事。你任柱也可以追啊,可为什么不敢加入竞争,最后竟然跑了!我就这么次,争一争的价值都没有?光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遇事没有一点担当,这种人会有出息吗?我凭什么嫁给他?”

张乐行见越说越不像话,真有些生气了,骂道:“你怎么知道柱子是因为婚事而走的?一个男人,就要胸怀大志,以事业为重。整天围着女人甜言蜜语算什么本事?你一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却奢谈谁有出息,把自己看的高高在上,将来这会害死你的。”

杜金蝉一见空气紧张,赶快出来打圆场,对张乐行劝说,“小孩子的事情,我们去管那么多干吗?”又指着张辣梅,骂道,“你这个死妮子,越来越不听话了,翅膀硬了是吧。这任柱也是,你跑走干嘛呢,几年来也不知跑哪去了,出了事可不得了。这么好的孩子,想起来我就揪心。”

“你还说,”龚得树在旁边拉了拉杜金蝉。杜金蝉也意识到自己又快嘴了,对龚得树吐了吐舌头,拉着张辣梅说:“走走走,我们到厨房去看看。”

“告诉娘,你对婚事到底有什么想法?”杜金蝉路上问张辣梅。“你真的不喜欢任柱?”

“也不是不喜欢,我们几个人在一起玩,大家都很愉快。可要谈到婚事,女儿最希望找一个真心对女儿好,将来又有大出息的丈夫。”张辣梅说,“女儿也不敢说柱子对女儿不好,可他太木讷了。自认识以来,从来就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温存话,也没有送过一件礼物。后来爹爹说要把我许给他,他也看不出有任何喜悦,好像我就应该嫁给他。”

“可刘天台这个人你了解吗?”杜金蝉说:“不知为什么,你爹不太喜欢他。”

“若论两人长相,各有千秋。”张辣梅说,“但刘天台更喜欢我,什么都依着我,和刘天台在一起,我觉得更快乐。”

“那任柱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你,还是不好意思表露出来?”杜金蝉说:“光凭刘天台对你好一点就喜欢,娘还真有点担心,要知道有些人可以做朋友,却不能做夫君。而往往有些不一定能成无话不说的朋友的人,却是夫君最佳人选。路遥知马力,看一个人时间要长点,那任柱真的什么也没送你?”

“当然没送,我还会骗你?”张辣梅有些伤心地说,“至于柱哥是不是喜欢我,我觉得他不怎么看重我。唯独有一次,他信誓旦旦,说要送我一对耳环,令我高兴了好一阵子,可不知为什么直到离开前也没送。可人家刘天台,从未许偌,没多久就送了一副。一副耳环有那么难吗?”

“任柱是个不善于表达但对人很专一的人。”杜金蝉劝说,“妈是过来人,你看吧,他肯定不会忘记这一许诺的。只要任柱回来,肯定会补上这一礼物。”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女儿就是想找一个像爹那样叱咤风云,枭雄一方的豪杰。虽然现在年轻一代中还没有,我最看好的是大哥,其次是刘天台,他待人处世比任柱灵巧的多。”张辣梅认真地说,“至于任柱,那愚钝本分的天性,稳中求稳的性格,极大地限制了他的发展。依女儿看,将来刘天台的出息远在任柱之上。妈,你难道不希望女儿嫁个有出息的男人吗?”

“妈当然希望,你爹也希望。可谁会有出息呢?古言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只有通过现在表现来分析,你爹认为任柱很有出息,你硬说他不行,可看人你还能超过你老爹?我跟他几十年,他从来就没看错过人。”杜金蝉对张乐行充满信心,“就因为这样你就和任柱决裂了?”

“从来就没有很好相处过,那里有什么决裂了,只不过我喜欢经常与刘天台玩在一起,”张辣梅憧憬说,“我还真希望柱哥来争呢!最好两个人为我打一架,最后由我来选定夫君。可他竟然窝窝囊囊地跑掉了。”

“你和小白龙都已经那样卿卿我我了,人家还会来争?”杜金蝉说,“换着我也会眼不见为净,天下又不是没有女子。”

“可我不是一般女子,是张盟主的女儿!论长相、智慧都不差,”张辣梅有些自我陶醉,“难道任柱不可以想些办法,把我再争回去?”

“真是拿你没办法,早知这样你爹压根儿就不应该提出你的婚事,只是委屈了任柱。”杜金蝉说,“将来任柱回来,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妈,你这样说我好烦呐!”张辣梅撒娇说,“我好不容易说服爹爹不接受任家聘礼,你又这样说,我都不知怎么办了。”

“妈只是这么说说,任家当时都没有聘礼,现在更不会送了。你都这么大了,感情上的事,我们也没法管了。”杜金蝉摸着张辣梅的头,爱抚地说,“自己的事自己作主吧!要不又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我可不想你埋怨我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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