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炸毁了云脉山。
湍急的洪水冲毁了双城,也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横在了古锋三军与临边城之间。河流上还能见到残木与浮尸,被卷入下游漩涡之中。
——硫磺,硝石的去向,至此明了。
“你拿不下最后的三座城。”
应帝华忽然想起少女含笑告诉他的这句话。她的黑檀簪子在发间若隐若现。对,他拿不下,他永远没有机会拿下了。
因为白凌霄会将它们彻底毁去。
此时的临边城,后有山脉,前有狂河。工兵已经测探,若要渡河,小船会被立刻卷走,大船则吃水太深,除非再花费时间建立桥梁,否则,这条河无人能渡。
“这是大昭的计策?”应秀嶂在他的身后,许久才开口说话,“……简直是草菅人命。”
他站在河边。无论是臣子还是王弟,没有人见过他这样可怕的神情。
“草菅人命?”
片刻后,应帝华缓缓地摇了摇头,转身拍了拍应秀嶂的肩。
“靖陵王,好好思考一下。如果没有兵退五里,那现在在河里的这些人,还要加上谁?”
这也是所有人所不能理解的事情。
——白凌霄为何要让古锋撤兵五里?古锋的排兵为精锐陷阵营骑兵及盾兵营作为先锋在前,其余兵种在后。如果没有撤兵五里,那么,今日古锋的下场甚至会比大昭更为凄惨。
“究竟为了什么,她要让我们后撤……”
应帝华掬起了面前的河水,抬头望向茫茫河岸的对面——在那里,一个叫做白凌霄的人正在想什么?
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
而在临边城中,许多人也在被同样的疑惑所缠绕。但是对他们而言,这种疑惑所能带来的只有泥潭般的噩梦。
白旋望着王座下静立的白凌霄,她甚至没有跪下,甚至面上连一丝惶恐也无。两座城池在她手中化为灰烬,可是对白凌霄而言,这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白旋仍然记得那两场会议。第一场会议由六名老臣参与,所有人在一开始都反对她的这个计划。
“炸毁云脉瀑布,用洪水形成一个新的屏障,阻挡古锋的攻击。”
只要是个大昭人,就知道这个计划意味着什么——他们仅存三座城池,而这个屏障的代价就是付出其中两座。两座城内总计有万余名平民,谁会同意这个计划,谁就是千古罪人。
可是同样的,古锋也会付出惨重代价。他们的前锋精英就在洪水的冲击范围之中,一旦洪水倾泻,古锋精锐就会和两座城池一起陪葬。
对于大昭而言,这是有利有弊的局面。可但凡是一个神智正常的人,都不会主动同意白凌霄的提议。
“那么,大昭是准备亡国,还是准备投降?”
白凌霄问。
“苏墨已经被擒,大昭无天降神兵。本宫知道,北朝廷中,主降派不在少数。”
——对,他们还能投降。
在苏墨被擒后,古锋已经发出国书。只要大昭投降,可以让他们留下三座城池,成为古锋的附属。王女依然是王女,朝臣依然是朝臣,只要投降,战火消弭。
“可是,人是希望作为一个人而活下去的。”她望向了秦宗阶,声音并不响,甚至近乎于轻柔,却令满殿君臣寂静无声,“北朝廷……纵然只余三城,这里仍然是大昭的朝廷,皇女为君,诸位为臣,号令天下。可若投降,那从此便听命于古锋,形同奴隶。”
“宁客、长介两城,虽有水脉,但水中少产,土地贫瘠,多年来皆靠临边城供养。这两座城,城墙老朽,内无精兵。如今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作为守住临边城的屏障,可若有河川为屏障,这两座城池顿成鸡肋,留之无用,弃之……亦不可惜。”
秦宗阶道,但此法天理难容,是草菅人命。
白凌霄笑道,这句话,待古锋杀入临边,屠尽大昭之时,诸位再说不迟。
君放不下王位,臣放不下权谋,这是人心中最袒露而鲜艳的所在,无论被什么楚楚衣装遮掩,都无法隔绝它的颜色。
与其投降成为亡国奴,不如坐拥一城,人心就是如此——这一场与白凌霄之间的权衡,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输了。
但是依然无人同意。白旋尽管动心,却将目光投向了下座众臣。而他们此时最后的顾忌也被少女戳穿,“秦老说得对。这是草菅人命。所以,一切成败罪责,由本宫一人承担。”
这场会议没有对白凌霄的这个可怕的提议做出同意或者反对。真正决定一切的,是随后白凌霄、白旋与秦宗阶的密谈。这场谈话只有三人,会开始这第二场会议,说明其实无形之中,老臣们已经认可了这个决定。
密谈中,白凌霄开始详细敲定炸毁云脉的工事。采购、实施,都由白凌霄的侍女九灵带领流民完成。这是一场浩大却无声的工事,除了六名老臣、白旋、白凌霄知晓,就无其他人明白一切的真相。并且,绝对不能让外人知晓。
若能成功,大昭皇室稳固,偏安一隅;相应的,罪责与白凌霄之外的人无关。但是白旋和老臣都希望能保住白凌霄,因为一剑三愿,如果白凌霄的第一个愿望能实现,那么,她就有着极大的价值。
“我将独自去见应帝华,让他按兵不动。”
这是白旋所知的,白凌霄的第一个愿望。
可事实却是,古锋军后撤五里,躲过了这场洪灾。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殿上,白旋望着下面的白凌霄。随同她去见应帝华的使者已经确认,白凌霄向古锋提出的第一个愿望,竟然是撤军五里。
“还不是说明的时候。”她说。
寂静大殿中,骤然响起苍老的喊声,“——亡国妖女!”
秦宗阶面色颓然,缓缓摇头叹气。
“……传吾令下。”白旋不欲再在朝堂上谈论这段不堪的过往,双眉微颦,“柔德帝姬,言行有失,纵容手下,以致宁客、长介两城之灾。原是死罪,念及宗室凋零,不忍杀之,禁于五云楼,非吾诏令,不得再出。宫女九灵及一众人等,若得获者,格杀勿论。”
白凌霄颔首,未有争辩,随即被士兵押下。在寂静中散去的朝堂显得有几分寂寥,只有随后张司马安排人手搜查九灵的声音——在白凌霄去见应帝华前,就再也没人见到过九灵。
白旋离开了大殿。行宫回廊曲折,从尽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宫装金蓝交错,椒芷宜香的王女快步走向她,握住了她的手。
“皇姐,我都听说了,那贱人竟敢如此!”
夕流的声音如玉珠相碰,可虽然好听,她现在也没有心情去哄这位王妹。
“皇姐不杀她?两城百姓由谁做主?”
“罢了。我已将她禁足五云楼,毕竟同是宗族姐妹,又是这个时候,不宜亲族杀伐。”
“她分明是通敌!”
夕流的声音刺入她的耳中,也剥离出一些更加不堪入耳的记忆。
自从出事后,关于白凌霄通敌的说法就不绝于耳——她是如何救了应帝华,如何得到央云麒麟,如何得到一剑三愿的保证?孤男寡女,林中旧居,对方又是古锋太子,风流韵事从来不少,就算这样开始一段露水姻缘也并无甚令人意外。
“事关王女名节,你怎可跟着人云亦云?”白旋的声音微微凌厉,让夕流收住了话,“无论如何,她拥有一剑三愿……”
“就是因为一剑三愿,所以留着她?”夕流紧咬下唇,容颜却因嗔怒显得愈发灵动可爱,“可她若一直不要求应帝华兑现,岂不是一直要容着她?”
——对于白旋而言,她清楚,白凌霄非杀不可。但夕流说得对,依白凌霄之聪敏,或许早已料到了自己的价值就在最后两愿。
夕阳西下。远处已不见云脉瀑布,只余空寂残山。洪灾之后,千里粼粼,倒映血色夕光如练。
白旋凝望着云脉残山,秀美双眼盈满夕阳红染。随后,夕流听见她轻叹一声,道,“若是你有办法让她同意……”
璎珞饰带摇动,夕流站在她的面前,唇边含笑。夕光落在她的身上,不禁令白旋想起这位王妹出生时的夕阳——夕霞堆紫,流光不尽,父皇便以古剑名为她取名为夕流。
“她不能死。”白旋向前走去,越过了夕流身侧,声音很轻,“行事……也尽量隐蔽。”
“皇姐放心。一个月内,她必定会许下如皇姐所愿的愿望。”夕流道,“宫中有的是方法,可令她学些规矩。”
“如此,吾也安心了。”
她的云凤霞披迤逦在回廊之上,凤凰栩栩如生,似是即将展翅。白旋的身后,夕流及一众宫人缓缓跪地。
“夕流还未恭喜皇姐。”环佩叮当,掩不住王女话中笑意,“——纵失双城,永固大昭。”
对。大昭。
白旋略带愁思的眉宇间,终是云开雾散,月明如霜。
从今日开始,任由古锋再如何强盛,也无法触及大昭临边城分毫。接云岭难以行军,城前又有湍急洪涛,至此,大昭已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