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帝华回到帐中,第三日,古锋准备撤军。
养军耗资巨大,他比谁都要清楚。而在他们撤军后,还要安排接云岭以南地区的古锋军继续驻守。那里原都是大昭国土,偶尔还会发生小型起义。云脉被毁,洪水倾泻,临边城如今等同于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河的地形,易守难攻。打,不是打不下来。但是在攻城时所需的兵力、物资,皆难以计数。
这一次撤军后,古锋的兵力就要重新配置,由北向南接手从大昭打下的城池。今后至少十五年,古锋需要修生养息,不可再妄动兵戈。哪怕还在军中,应帝华也在连夜起草新的诏书。原大昭各地政律不变,免其三年捐税,无论出身大昭或古锋,从此一视同仁,以安民心。就连官员任用也尽可能昭官昭用,不再另派。昭景帝耽于长生,广建“仙楼”,民间苛捐杂税巨多,以致民不聊生,又听信大昭天将之说,贸然出兵进犯古锋,乃至亡国。若是锦帝犹在,此等昏君早已被废黜。
锦帝驾崩后,天下四分,逐渐形成东彰西昭,南涛北锋之局,其余小国无数。四国原有协定,但昭景帝先行出兵古锋,后为古锋所灭,一切咎由自取,彰国及涛天并无阻拦。
至此,大局已定。从此之后,将是天下三分。
应帝华松了一口气,靠在榻上。帐中其余人等已被遣退,只留他一人。外面则是士兵重重把守。
就在这时,他自言自语道,“来都来了,又不算生人,躲什么。”
话音落,帐中的屏风后绕出一个蓝色高挑的人影,蓝衣银簪,杏眼灵动。
“狗耳朵倒是灵敏。”
屏风后,九灵的容颜如旧,无非是稍稍清减了些。她和应帝华天生八字不合,上来就开始冲他。
应帝华叹气,“——你家姑娘,又派你来传什么话?”
他望向九灵,笑意中有些疲倦。这对主仆简直是上天派来治他的,主子是个疯子,侍女更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看。
“这是公主很早就嘱咐我的事情。”九灵走到他面前,脚步轻盈无声,应帝华知道她身怀武艺,却惊觉之前小觑了这名侍女,“她要我问你,可否想通了为何你能抓住苏墨。”
“……很早?有多早?”
对付白凌霄最好的办法,就是别听她传达的话。但是事关苏墨,应帝华还是决定听一下。
至于九灵——她叫白凌霄作公主,说明这侍女也是早已知晓真相。从头到尾,可能只有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早在我们来到白家桥之前。”九灵道,“公主说,当你想通了这一点,她才会给你再见一面的时机。”
“替我谢过她,不过最是难消美人恩,真的不用了。”应帝华手中把玩那个岫玉镇纸,拇指一下一下擦过雕龙的表面,“等哪天是她忌辰,就是将来的古锋国庆日。”
“应帝华,你难道真的以为,凭借你就能抓住苏墨?”
好歹自己也是当今耀襄帝,竟然被一个无名公主的侍女呼来喝去——但他竟也没动怒,大概已经习惯了,若是哪天九灵忽然和其他人一般轻声细语地恭敬起来,才是让他毛骨悚然的事情。
“……你这样说,我倒是想起来,抓住苏墨之前,有人匿名卖给了军士一条消息,说向南十三里,苏墨将会带队大举进攻。”
这也是为何他们会拦截到苏墨的轻骑兵。这条消息在一开始被当做大昭的假情报,但是经过分析,这条情报竟然可能成真。无论是真是假,对方可能是苏墨,应帝华亲自点了陷阵营精兵出发掠阵,用意也不单纯在于苏墨,而是想瞬时打下那个方向的堡垒。但是苏将军带着一支只有三百人的轻骑兵进入白家桥地区,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哪怕在之后的询问中,苏墨也没有说明。应帝华并没有拷打他。当他接触到苏墨的眼神时便知道,这种人是现在已经不多的正人君子,绝不会说谎。他不说,说明不能说。
因为一个不能说的理由,苏墨带着轻骑队绕开关口突入白家桥,原因是什么?又是谁会提前知道这个消息,将它卖给古锋?
白家桥有什么重要到足以让安国将军亲自率兵前往的理由?那里除了一个白凌霄……
除了,白凌霄?
……不可能。
他哑然失笑,兀自摇头——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想,那这个人就真的疯了。她至今所做的一切,有时像是救国,有时又像是和大昭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卖出那条消息的人——是她?”他转过身,盯着九灵的双眼。柔水女子的双眼就如柔水之泉,明澈亮丽。
不可能——她如何能料定自己就会被追杀,就会往故居的方向跑,就一定能活着并且身受重伤被她所救?一剑三愿、兵退五里,全都取决于人心浮念,可是她却敢将所有的筹码压在百变莫测的浮念之上,凭借什么?!
九灵唇边笑意讥讽,没有回答他,只是抖开手中黑纱,罩住面容及蓝衣,退入黑暗中,就如来时那般无声无息离去。一个无名公主,一个身怀绝技的侍女,白凌霄……
他叹了一口气,想起宴会上的小丑逗羊,在一支竹竿上悬着羊草,竹竿指向哪,羊就跑向哪。他有一种感觉,自己连羊都不是,只是那束羊草。
——不,想太多了。他好像只是那根竹竿子。
真正的羊和羊草,还没有浮出水面。
甚至,真正的小丑,都只是一个提线傀儡。
——谁会是那只小丑?
是古锋,亦或是……
大昭?
——夜幕下,月色如洗,霜色明净。
临边城内大昭行宫中,宫装丽人走过九曲回廊,并且所向之地越来越僻静——行宫中的这个地方已经被废弃,原是行宫中的侍女所居,后来发生了大不吉之事,以至于遭到废弃。五云楼附近没有管弦之声,没有灯火,甚至没有宫人往来。侍卫把守着这栋三层小楼的出口,白凌霄就被囚禁在其中。
——宝蓝色金灿霞披迤逦,浸透了月色,留下了不速之客的气息。
夕流拥有白旋的凤令,得以进入五云楼。楼中昏暗,只有一股霉尘气息,令人不适。
寝室中,白凌霄正睡下,一身雪色深衣。夜间的寂静就这样被打破,夕流带人闯入,喝道,“将人给我押出来!”
她已被吵醒,起坐观视;两名健壮宫女已经上前,左右将她架住,一把拖下来。纵是夏末,地砖仍是冰凉。她只穿丝麻袜套,双足的凉意彻入心扉。
“……原来是二王姐。”她眼中尚有困意,定定地望着面前穿戴整齐的白夕流,“来得早了些……”
话音未落,她已被宫女拖到桌旁,双手被用力固定在桌上。
夕流站在她的面前,宫装华彩,云泥之差。白凌霄从来没有机会穿上过这样的礼服,她很小的时候,母妃就已自闭宫室,从此生死随天。
在她的印象里,只有在那些破旧的衣匣中见到过大昭宫装。她小的时候会偷偷打开衣匣,看母妃的旧衣。珠络刺绣早已斑驳脱落,金线也失去了它的光泽。在那些人心中,女人或许就如同华服,美艳一时,但若弃之不顾,凋零的就比昙花还要快。
“只问你一句……”她缓缓抬眼,眼中笑意如旧,柔和地罩着白夕流,“——你有本事杀了我吗?”
一位中年宦官上前,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手中托着一个漆木盘,上面放着一个朱砂色的布袋卷。他将那布卷展开,里面的事物露出庐山真面目,在月色下微微发亮。
“杀了你?”
白夕流娥眉微挑,笑意明快而甜美。宫人替她拉开椅子,让她入座。身边早有侍从备好了香茗,呈于她的手边。白玉般细致美好的双手拿过瓷杯,杯盖碰合时,发出细微的叮当声。
白夕流道,我不用杀你,却有办法让你求我杀了你。
白凌霄目光微微垂下。宦官从布卷中拔出一根细针,将针尖凑近了她的指尖。
“……也就是说,白旋还不许你杀我。”
这句话方出口,针尖已刺入了指甲盖与手指之间,捻转深入。白凌霄浑身颤抖了一下,头低了下去,不再言语。
“你这指甲颜色素了……”夕流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她的指甲被胭脂花染成了可人的微红,兼用金粉缀饰,“王姐替你染一染。”
她身边有两名年轻宫女,皆年方二八,容颜秀美可爱,并且容貌相同,仿佛照镜,穿戴、气质与其他宫女不同,应是夕流的贴身宫女。白凌霄用余光看见她们走近。这对双胞胎只有服饰不同,一人鹅黄,一人浅葱。
黄衫少女揪住她的头发抓起,强迫她抬起头。白凌霄右手三指都被插入长针,十指连心之痛深入骨髓,令她原本就白皙的面容愈发苍白。
“珊瑚、碧树。”她将杯盏放下,轻轻叹了一口气,“务必把柔德公主教得有些公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