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茶满,青龙居管弦幽远。
朱庭秋凭栏远望茶山,笑意温和。这是个文质彬彬的人,纵然他是彰国摄政,可哪怕对云一的侍从都以礼相待。
“趁着茶水未热,两位可有兴致与朱某人解释一下,到底是如何在今日此时相约青龙居的?”
云一不言语。白凌霄笑问,“摄政王又是如何来的?”
“这吗……”他苦笑着,用扇子敲敲自己额头,“棋局在彰国也一石惊起千层浪。彰国国手也在朝中任职,陛下年少聪敏,召他一起去解棋局了。朱某人在棋艺上素来平平,又喜当个闲散人,陛下说棋局中有一封约信,以棋局代信,真真是千古风雅之事……可国手另有要务,陛下又已独当一面,算到最后,为了不辜负这位发起人的美意,朱某人便不识趣地来了……唉……”
“看来那位国手才是柔徳帝姬要钓的那条鱼。”云一道。
“说什么钓不钓,真是折煞我了。”白凌霄笑意清浅,灰衣青雾,“只是想出来喝杯茶,与说得通的人闲聊一二。”
“那,我们都是说得通的人?”
“和聪明人说话,自然说得通。”
朱庭秋叹息,“哎,那朱某人告退……”
“这样就走了,王爷不觉得遗憾?”云一的指腹擦过袖沿,缓缓站起身。朱庭秋含笑点头,显然也不是痴愚之人。
彰国国君虽然年少,也已十四岁,且独当一面、手腕刚硬,一个痴愚无能的人是绝对无法稳坐摄政王之位足足十年的。
正当好时候,天色灰晴,水汽氤氲,茶山清香笼罩百里,既来之则安之。
白凌霄饮尽一盏茶,方道,“那个棋局,确实是一封信,看得懂信的人,就能在正确的时间来到正确的地点,喝一杯茶。”
云一道,“茶点还是涛天买单。”
朱庭秋连忙展扇,道,“怎可让云相破费,朱某人已在楼下付了。”
“多谢。”
“好说,好说……”
“话说回来,真正应该来的是彰国国手、照奴先生吧?”云一轻语。那个真正解开了彰国棋局的人不在这里,可是他们都知道国手是谁。
——彰国照奴,涛天云一,棋艺双绝。照奴先生曾言,若有一日闲云野鹤,必要于一处竹簧间约云相手谈三日。
只是如今他也知晓了白凌霄的存在——白凌霄,柔徳帝姬,棋艺与其说精,不如说带着股妖气。真正对座手谈,三人之中,白凌霄绝无胜算。
“那喝完了茶,未免也无聊呀。”朱庭秋感慨,“二位这禅机打得……唉,朱某人甘拜下风。”
“禅机还未打起。我问帝姬一句。”云一转开眼。她水蓝色的华裳随清风飘荡,那是涛天云锦,一匹千金,却为她裁作衣裳。这耀眼织锦与过于素简的装扮格格不入,这人天生就不适合这样的打扮,“——你想要的是什么?”
直截了当,毫不游走。她若退,云一便进;她若进,云一不退。
比世间的什么都要柔雅,却比世间的什么都要刚硬。
雅座中,沉寂片刻,丝竹渐响。就在这乐声中,她略笑。
——白凌霄笑道,“无非大昭而已。”
如此坦诚。
“哎呀,这……这可真是……”朱庭秋讶异,掩扇转头,“如今大昭应是皇女白旋做主,这……”
另外两人并未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云一眼中光芒更锐,毫不留情,“炸毁云脉瀑布之人,应是帝姬无疑。”
“这可令白凌霄百口莫辩。皇姐也以为是我,群臣也以为是我,可白凌霄何德何能,能令云脉倾覆?”白凌霄仰头轻笑。云一被风吹起的饰带擦过她的手背,织锦柔滑如水。
朱庭秋应和道,“确实。听闻云脉瀑布崩塌,洪水冲垮了当年的水利工事,造成两城百姓伤亡,彰国同感痛心啊。可不知为何,有传言说这灾祸是帝姬所主导……”
“是天灾还是人祸,端在帝姬翻掌之间。”云一抿了一口玉白衫,润了润喉,“这可是一把利刃,凭借你之机敏,应可快刀斩乱麻,用这把利刃解决所有的敌人,压制白旋,得到临边城。”
“啊,越说越令人胆战心惊了……”朱庭秋双眉微皱,“朱某人的位子,在这种问题上可是如履薄冰,几乎不敢再听。”
楼中三人各有立场各有计较,云一的话可说已将一切披露,而白凌霄亦坦诚野心——然而,她摇了摇头,说,“云相听错了,我说的不是临边城,我说的……是大昭。”
“若没有记错,大昭如今只余一城。”朱庭秋提醒她。
“不是临边城,不是白衫城,是大昭。”白凌霄道,“至少是从临边城开始,一路向西,直至京都穿阳及其西十二护城的范围——”她放下手中杯盏,明净容颜在早晨曦光下有刹那间的动人心魄,“——这就是我说的大昭。”
“痴人说梦。”云一的男侍叹气,“那可都是古锋的地盘了。”
那绵延百里的家国,俱已归于古锋应帝华。
古锋人是四国中最骁勇善战的民族。早在锦帝年代,古锋就已经是一支所向披靡的玄甲军了。所有人都知道,被玄甲军踏过的土地就叫做古锋。
“……一剑三愿。”云一望向她腰间别着的短剑。央云麒麟,应帝华的佩剑,这个男人用这把剑作为信物,许了她三个愿望。第一个愿望已经实现了,古锋兵退五里,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它的作用显然有限,而且应帝华并不打算实现它剩下的两个愿望——否则,他就不会把你拦在驿站。”
“有限也罢。它在我手中,为我所用。”
白凌霄倚靠栏杆,笑意盈盈。她应该只有十六七岁,甚至更年少,皮肤与其说白皙,不如说苍白。
锦帝云隐,天下四分。这太平盛世之下,早已暗流汹涌。
“大昭……还可重生么?”朱庭秋苦笑道,“若有朝一日再次得见大昭风华,朱某人也是真心期待。”
“大昭能否复国,端看今日二位了。”白凌霄的目光缓缓转过两人。一人是涛天云相,一人是彰国摄政,可以说是真正掌握着两国权势命脉之人,“还请二位……”
少女声音轻柔,无棱无角。
“——出兵……”
————
两城覆亡,临边城难以与外界相通,粮食短缺也已显露。
这就是朝中担心的问题。尽管临边城如今被天险包绕,无人可攻打,但是这样下去,这座城将会自取灭亡。
白凌霄被拦在了驿站处。古锋人似乎就决定将这位帝姬困住,既不让她去见应帝华,也不准备让她回到临边城。
今早,有人回报了城中开始饥荒,已经开始有人试图渡水离开,但是河岸另一端也是宁客、长介双城的难民营。白旋在城头,甚至看到了易子而食,不禁心寒。
“皇女,应该做出决断了。”秦宗阶告诉她,“以朱雀变为关键,开始一场变革。”
“变革……”她的嘴角勉强抽动了一下,“还不到时候。”
虽然向外艰难,但是城中商贩已通过山路向外采办,临边城也可靠渔业和存粮支撑。白旋竭力稳住了局势,可临边城的未来却岌岌可危。
朝中主降派已经居于主位,只是一直默默无闻的秦宗阶突然强硬主战不降。事到如今,也有些人抱着以死殉国的想法,竟然不顾他是秦氏之人,与他站在了一起。主降者并非懦夫,主战者也并非英雄。一城百姓及城外难民生机渺茫,纵然可以靠存粮支撑,但是谁都知道,这种虚假的平衡随时可能被冲破。到了那时,这城中就会彻底陷入饥荒的地狱。
主降,还有机会能保住一城人的性命。古锋重武重军,军令严明,从无屠城杀降之举。可是主战,纵然风骨留存,却是不智之举。
就算开始秦宗阶所说的“变革”,城中最实际的问题也不会解决。临边城开始陷入了动荡,一旦这个可怜的粮食供求平衡被打破,白旋就无力再支撑了。
“不,皇女,只有变革才能解决这个问题。”他道,“臣主战,并非因为可以获胜,而是为了主战,才去主战。”
“此言何意?”
“一家人渡船,船上有一名祖父,一个父亲,两个孩子。这时船遇到了风暴,必须要扔人下水才能保住其他人的性命。若是皇女,会如何做?”
“……秦宗阶,这个时候,本宫没有心情和你打机锋。”
白旋不知他所言何意。变革变革,在明知快要保不住这座城的时候仍然对着自己谈变革,对着朝堂谈主战,毫无实效。
“——那个人扔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保住了自己和父亲。皇女,这便是‘为了主战而主战’。”秦宗阶说,“皇女需要扔掉两个孩子。尽管杀了孩子与杀了父亲一样都是杀人,但是天下人只会觉得为了保住父亲而杀害孩子是情有可原,可若为了保住孩子而杀父亲,就是天理不容。”
不,她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白旋有些倦意,纵然有华服覆体,却让她显得如此萎缩。
这不是她所能支撑的。尽管她是长公主,可她只是一个公主——在深宫之中久居,突然因为战火被推到风口浪尖,主持大局。
她累了。
“……我要见夕流。”她说,“你退下吧,让我休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