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说到哪了……哎呀呀,年纪大了,容易忘事。”他用扇子轻轻敲着额头,苦笑不已,“对了,动兵。唉,一动兵可就是大事呀,朱某人怎敢做主……”
白凌霄道,“古锋坐大,两位心中必不安定。我相信古锋朝中必也有两位的眼线,防止应帝华野心勃勃。”
说到这里,云一忽然放下杯盏,道,“喝得腻了。”
朱庭秋道,“朱某还是第一次听说喝茶都能喝腻的,不愧是云相。”
“喝茶喝腻了,那就出去走走罢。”白凌霄道,“这里茶叶店众多,必有云相喝不腻的。”
她笑颜清丽,云一面色漠然,倒是一热一冷。
四国原势均力敌,此刻古锋灭大昭,已是一个不安定的开端。纵然开战起因是昭景帝昏庸,但是古锋一家独大,必然不能放任自流。
云一向外走去,又撞到了茶案,差点摔下去,所幸被朱庭秋扶住。朱庭秋道,上次是彰国夜宴,云相可是差点从大殿的百步阶上摔下去了……
百步阶又如何。云一摔得最惊心动魄的那一次是跟着淮帝封禅大典,险些直接从山崖上滚下去,连象征相位的海晶杖都被摔得粉碎。这人过日子太不走心,丘涵水也不太放心她到处走。
南边有一家小茶叶店,虽是小店,却很有口碑。他们离开茶楼青龙居,走向那间小店。
“与其说你是为了一剑三愿离开临边城,倒不如说,你是为了离开临边城,才找了一剑三愿这个借口。”风迎面吹来,云一不禁眯起眼睛,将乱发拨开。
白凌霄道,“临边城已是一条将沉之船。”
“你是放任它沉,还是要救它一次?”
“云相这是哪里话。我只是一无名帝姬,哪里能力挽狂澜。”
“你当然不能。”云一走进店中。那茶叶店里只有两名小工在整理罐子,没人招呼他们,“因为那是我们会做的事情。”
“哎呀,朱某人又听不懂了。这茶叶好么?”朱庭秋一边说笑,一边走到一个茶叶罐前闻了闻,“啊……好茶。”
“请云相指教。”白凌霄道。
云一挑了几种茶,让侍候去和店家说。朱庭秋想去帮忙买单,可惜也找不到名头。
“光是我说,那也无甚好说的。我知道你的目的,知道你的方法,足矣。”
“那,还是由帝姬说?”朱庭秋对她点点头,“啊,帝姬喜欢老根白衫茶,还是玉雾白衫茶?”
“无论是大昭还是古锋,都有二位的眼线。”白凌霄含笑婉拒,望向朱庭秋,“——王爷应该知道,白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走到了这一步,再推说不知,那便无趣了。”
“哎呀呀,哎……”朱庭秋叹着,不禁苦笑更浓,“背后说人,可不是朱某人的特长。”
云一看着店里摆的简易茶具,端详着一个陶瓷茶叶罐,“帝姬都这样说了,王爷不必推辞。”
“这嘛……”朱庭秋摇扇,转头看着柜后忙碌的伙计,“是个可怜的女子啊。”
“可怜。”白凌霄细细回味这二字,笑意渐淡,“是啊。久居深宫,以公主身份被教养长大,突然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要背负一个国家,加诸外忧内患,确实可怜。”
云一问,“不知柔德帝姬是如何被教养的?”
她这一问,问得云淡风轻,却直切重点。
——白凌霄的言行作为,绝不是一个深宫中的帝姬会具备的。
没有谁会教一个公主这些知识,她也不可能自学成才。当她们交锋的时候,云一能确定,她身后还有一个人影。
这样确定的还有白凌霄。
“想必与云相相似。”她道,“无甚好说。”
两人对视一眼,皆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以免两败俱伤。
“白旋是一个……无能之人罢。这样说也不妥当,至少在这个位子上,她是个无能之人。”沉吟片刻,白凌霄方说,“其实她很适合当一个公主,再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在深宫中过一辈子。要求她出来掌握大权,实在太勉强了。”
“是人就有贪欲,人对于更高的权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欲望。”云一说着,望向了朱庭秋;他连忙摇头退开半步,连声说不敢,“如彰国的国君与摄政王这般亲友相合,真真叫人艳羡。”
白凌霄抬头拿下一罐茶叶,闻了闻香气,“其实比起白旋,白夕流的能力更强些。”
朱庭秋抚掌,“但是一山岂容二虎……哎,不好不好,这个比喻太粗俗。两名帝姬,应该说是二凤。”
“这个茶好。”
“帝姬尽管挑,王爷会买单的。”云一说。
“对,朱某买单便是。”朱庭秋笑着接过那罐茶叶,替她舀了一些。三人之中只有云一带了侍从,其他两人都是单身前来。
“可若让她们对上,也毫无意义。因为身份所限。并且,白夕流也不是一个当女帝的好人选,仍然是无能。”白凌霄谢过他,继续挑茶叶,“可我至少点了白旋几句。告诉她,要当女帝,就要靠自己去争。”
“我希望她没有把你的话听进去,千万别自己去争……但是她确实会。”
云一几乎能想象到白凌霄和白旋说了什么——她打开了白旋心中一直半遮半掩的那扇门,放出了里面的野兽。
人的贪欲,权欲一旦失控,就再也无法收回笼内。
此刻,白旋会如何呢?她如何做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会把临边城这条几乎快要破败的船彻底带向毁灭。
“说得久了,还没有问王爷——白夕流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望向朱庭秋。两个笑着的人对望,气氛其乐融融。
他思索片刻,道,“是个以白旋马首是瞻的人。”
——听了一场好戏,喝了一局好茶,摄政王也不介意再卖一些消息。这些消息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不是秘密,却是一条线索,可以让人顺藤摸瓜,揣摩彰国的情报网。他相信,在这里的两名女子都是十分擅长做这种推理的。
白夕流,从小被皇后认养,已经习惯了跟随白旋。要她突然之间与皇姐反目,要花的力气未免得不偿失。
“所以,你会让这条船沉……”云一让人带好了东西,走出店门,“可是,这条船不能沉。”
“临边是大昭的最后一城,没有了这个据点,大昭就彻底无力转圜了。至于古锋……”白凌霄步出门槛,抬头看着雾蒙蒙的天光。这个天色,或许下午会有一场小雨,“二位可以祈求,它的玄甲兵会就此偃旗息鼓,不会再造杀伐。”
沉船可以直接带走白旋和白夕流,但同样的,也会让大昭覆灭。
大昭一旦覆灭,三国鼎立,当古锋休养生息数年后,玄甲兵的战力将会越来越大。
如果没有白凌霄,这艘沉船会被古锋军摧枯拉朽,从此世上再无大昭;但是白凌霄开启了沉船的开端,却将这艘船硬生生搁置在一个半生不死的时刻,将局势拖入一个漩涡。
这让云一有些疲倦,因为她并不喜欢漩涡,漩涡会把周遭的一切吞噬,包括涛天和彰国。
“话已至此,出兵之事,想必二位已有自己的思量。”她站在树荫下,向两人揖了一揖,“白凌霄告退。”
“等等。这就走了?”
云一忽然出声。白凌霄还未回过神,那四名男侍已经上前,从四方堵住了她。
气氛乍变,剑拔弩张。
“我想做一件事。”云一缓缓走近,站在她的面前,“——把你交还给云脉驿站的古锋军。”
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种局面,白凌霄含笑望着她的双眼。云一的眼睛很大,却不算灵动,只是古井般的宁静。
她应该慌乱吗?
朱庭秋没有制止,只是笑看。
——因为他不喜欢麻烦。一个不喜欢麻烦的人,是不会介入这种争斗的。
但是白凌霄应该慌乱。她会被交给玄甲军,被关在驿站里。应帝华不会见她,只要不见面,一剑三愿就无从谈起。
她还有没有打出的牌。
“让我最后解释一句话……”她抬起双手,让云一的侍卫稍稍退开。其他人听她说,无论她说什么,云相都已经决定将这个危险人物的计划在这里制止。云相的决定是很难改变的,否则涛天就不会有如今的强盛。
风起,稍散了水雾。
这是个湿润而温暖的小城,茶山的清香染尽天地。在她面前的两人并非懂茶之人,却知道什么是好茶。
——云一,你能放任这艘船沉吗?她在问。
不能。必定不能。
一旦大昭灭亡,谁也不能保证古锋就不会再开战端。战争的胜利会让人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是令人上瘾的毒药,一而再、再而三。
若是古锋真的灭了大昭,那也无计可施;但若是现在这个状态,涛天和彰国没有理由不出手了。
“……请记住出兵之事。”她说,“这样,我就能让应帝华自己归还大昭的半边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