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某别墅。鸟语花香变夕阳,稍显复恐病相寻。
一女子穿着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袍子,脚底踩着牡丹绣花鞋。脚踝裸露在外,只可远观不可亵渎。女子戴着一串菩提子的右手拿着轴画,对着旁边坐在轮椅上的女子,让她观赏。
坐在轮椅上的女子轻纱遮面,薄纱之下的脸部线条若隐若现。眉目如画,不喜不悲。此番气质宛若瑶姬。
“孤雪,你看这画……?”穿着白色袍子的女子,斜着脸对另女子说道。
女子坐在轮椅上,双瞳剪水看了看供桌上的菩萨。没有说话。
“那我烧了赠给菩萨?”
女子这才回眸,瞥了一眼穿白袍子的女人,单手扶着面纱抿了口茶,闭上眼睛闻了闻烧到炉底的沉香。说。
“画功依旧如此。人也不曾改变。”女子滚着轮椅,拿着桌上的沉香,旁若无人的仔细悠然的点燃,插入香炉。却不小心烙了食指,浮肿发红,惹人怜惜。
“瞧,你面上倒是掩饰的镇定自若,可那心里恐怕早已泛滥成灾了吧。”白袍子女人捻着佛珠。说“你自己何尝不是?!苦果循环!一切不过都是缘字罢了!!”
“冬草……”
“嗯?!”
“谢谢你。”女子坐在轮椅上,看着被烧伤的手指,说“照顾我这么多年……一切果真不得强求。”
“佛说。缘来如此。呵呵……”
此日,圣诞节。
他被沐班主叫到办公室的梨花桌前。旦角阿芳因病住院,所让其代劳两曲儿。
上午,第一曲《黛玉葬花》节选自红楼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此戏讲述了林黛玉在贾府中,寄人篱下,父母双亡,无人做主,孤苦一人又悲观的性格,总觉自怜之心常在,见落花而感身世,不觉满目凄凉。
马班主敲了敲锣。他饰演的林黛玉出场了,玉手把锄镐,故作穿梭在花园香冢之旁,双目幽怨,煞是孤凉,沧桑。可却不知,倒是戏中人,还是演戏人。
碧云天芳草地蜂愁蝶怨,
乱莺声啼不住似水流年。
绕疏篱穿曲径遮遮掩掩,
冷清清一坯土谁荐寒泉?
“他竟然学会了唱戏!”
“你不也学会了参禅?”
殊不知,二楼。一女子白袍披身,一女子轻纱遮面。两人藏匿于屏风之后,喜笑欢言。
旁白说过,他双眼呆滞一会儿。思绪万千。
她说过她喜欢丁香花,可如今却是我亲手来葬花。本是比翼双飞,那人却折翅下坠。怎料,他眼眸一串红珠润了胭脂,湿了脸颊。
轻纱女人眼眶轻盈,含泪而笑。
白衣女子不言不语。
再唱。
林黛玉把花锄无限凄凉,
繁华散花事尽难怨东皇。
可怜你莽天涯随风飘荡,
一年间消受得祭日风光。
说什么护花枝金玲为障,
说什么渡花魂宝筏成航。
侬葬花人道我情魔万丈,
到后来侬与花同样下场。
可怜奴赋招魂泪和花葬,
从今后春渺渺地老天荒。
侬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呀依呀依……
爱是什么?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或者,一同下葬。
他双目已经眩晕,坐在梯子上。脸色苍白的像一张白纸,额头上都是冰冷的汗水。他单手捏着烟,单手捂着脸。身子里突然丧失了生命,就像一朵凋谢的没了水分的紫薇,即将落入尘土。等待葬花人的默哀。
他不会辗转奔波去医院,这样也好,让生命记住了她的一部分。他沧桑的咳束了一声,没有回头,说“这样突如其来的站在我身后,有点儿尴尬。”
“是怕我瞧见你如此狼狈不堪吗?”她站在他的背后,第三阶梯子上。他的肩部对等着她的膝盖。
她总是这样,无声无息的出现,又音信杳无的消失。像个孤魂,可能是神。
“为什么我风流倜傥的时候你却虚无缥缈?”他用右手捂着胸口,声音低沉的像个快死之人。“而我苟延残喘的时候,你却又真实可触?”
“想知道么?”她低着头看着这个将要颠痴的男人。
他没有说话,撇着头,吐了几口气煽动着披头的长发。
“渡你成佛。或者。累你成魔。”
“……冬草?”他无言以对。便试探她那一句话中所指的名。
“夏……”她俯视他。告诉她的姓氏,也许另有所指,不可暧昧。
“流……?”
他话音未落,她便踩着牡丹绣花鞋轻轻踢在他的背上。他竟试图来挑逗她,可她不允许。他知道,她出淤泥而不染。万物仅是随缘,不得强求。就像他那位吃斋念佛的奶奶说过,人是罪恶,善念是缘,强求则是造孽。
“我请你吃饭…?”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丝毫不在乎她鄙夷的目光。
“非奸即盗?”她原地不动。问道。
“我佛慈悲。”他故作沉稳,替自己打着幌子,省的尴尬。
她对视着他的眼睛,像是借机沉默一会儿,不足几秒他败下阵来。她才开口。
“不了,我还有位朋友。”
她转过身,踏着梯子向二楼去。步伐沉稳又如蜻蜓点水。他想,她的双脚必定美艳绝伦。
“那我也请她啊。”他的话语打断了她轻盈的步伐。
“你……请不起。”她说完便坚定的上了楼,没有一丝悔意。
他不知她这句请不起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一定知道她的这句话不是指请不起鲍鱼鱼翅。她这种女人定没有那般轻浮。他轻蔑的带着淡淡的嘲笑。他嘴角时常会独自浮现某种隐约的笑容来贬低自己。或多或少的阴柔。
那一年,他所在的大学要办画展,他是学校的文艺部长,她是宣传委员。他负责出产品,她负责宣传产品。他是众多文艺青年里面的一个,也是整所学校画画最好的一个。她是众多飘亮女孩中的一个,但不是最漂亮的一个。
他总是能在学校里的各个角落见到她四处奔波的身影。她那时扎着漆黑如丝缎般的马尾辫子,还有一对特别出众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她总爱穿黑白色的帆布鞋,然后是松垮垮的牛仔裤。
他第一次遇见她,是在朋友的家中做宣传。他能透着玻璃看着她一丝不苟的摸样,她不喝咖啡,所以她没有接过他递给的友好。
她从小与带病的姥姥一起生活,父母离异,各奔东西。只有年初时从不同城市寄来的人民币。她也是孤独的。和他一样。
他后来又见过她几次,单独的时候。第一次,在书店的邋遢角落,她蹲在那里,他一直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了两三个钟头。但是,没有说话。第二次,是在办公室,她在等人,他也在等人。他看着她眼神恍惚。但是,谁都没有开口。第三次,是在一个医院。她陪姥姥看病,他自己看病。但是,对面不相识。
一直到最后一次。她在校园的亭子里躲着偷偷哭,他路过,就站在她跟前,打住脚步。她二话没说就狠狠的抱着他,鼻涕与泪珠,湿了他的胸膛。然后她发疯似的攥紧拳头使劲儿的捶他的胸膛,他丝毫未动,直到捶累了她就继续趴在他肩膀上。但是,谁都没有言语。他们相互而拥,好久。很久。可能,睡着了。
一直到黎明。她沙哑着嗓子,他咳束好几遍。
她送给他的药盒上。写着让这厮撕心裂肺的三个字。欲藕断丝连一辈子。——唐若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