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来已是深夜，看着半轮明月，我有些哭笑不得，这离天亮还有好大一阵子，我打量打量了我所处的这个房间，屋子十分简洁，屏风，圆桌，茶具，该有的都有，在窗户边还摆着一瓶幽兰，月光洒在上面泛出奇异的蓝光，冷香扑鼻，我站立良久，听着外面没什么动静。
轻轻推开门，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孔闪在眼前，“小棠姑娘。”
眼前的人有三分熟悉，只是这熟悉之意似乎来自很远很远的过去，我突然感到这三月的天也分外凉，我逼着自己挤出笑容，“这是哪里？你又是谁？胥扬呢？”
眼前的人粲然一笑，冷冷的面具刹那支离破碎，我不能从这变化中惊醒，突然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这是我家，我是苏谦，胥扬把你卖给我做我苏家的小妹了。”
他一句一句回答我的问题，说话间已唤婢女亮起了屋里的灯，我呆愣着，突然有些不能分辨他这话的真假，只能站在门口看他不知从哪端来一盘子，清粥小菜，布在桌子上，与我道，“小棠姑娘已睡了三天了，这三天滴水未进，也唤不醒，大夫也查不清楚原因，只好等你自己醒来了。”
我“哦”了一声，三天！我居然什么也不知道！
“姑娘多天未进食，如今刚醒不适宜吃荤腥的东西，这清粥小菜先解解饿，等天亮了我带你去这华琅城走走。”
其实并没觉得有多饿，眼前的清粥泛着一股桂花香，让人突然有了食欲。
我坐下来喝了两口，觉得味道很不错。
他也坐下来，问我，“味道怎么样？”
“不错。”我含糊着又喝了两口，有种饿意突然涌上来。
风残云卷般将桌上的东西一扫而尽，旁边递过来一素帕，我头也没抬伸手接了将嘴擦干净，才意识到什么，一回头，这叫苏谦的青年脸上还未褪去宠溺的笑容。
“洛胥扬真将我卖给你了？”
他起身似乎有些遗憾，“若是真的，小棠姑娘又待如何？”
我喃喃道，“可他说要带我看遍这世间风景……”
他一愣，又似乎了然，清俊的一张脸浮出笑意，“那骗子的话你也相信，不过我倒是现在就可以带你去看这华琅城的夜景，绝无虚言！”
我只是说说罢了，他却很当真，吩咐婢女给我拿了一套蓝色的衣服，我换上后，便出了这房间，一路听得见淙淙流水，他解释道，“这园子建在活泉眼之上，是以流水不绝。”
我赞了声，“好地方！”
这路有些迂曲，一路却再没见有什么人，只在草丛或半路间卧着几块石头，有些突兀，苏谦不动声色带我绕过那些石头，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看见紧密的大门，苏谦推了门，门前是一条笔直的巷子，走了半遭我回头，看见门匾上有两字，“洛府”，同那桃花扇上的字迹一样。
心中明白了大半，苏谦看我停下脚步，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讪讪笑了笑，“胥扬朝中有事，不放心你，府中无人照料，就把你暂时交托给我，小棠姑娘，刚刚是同你开玩笑的，可别往心里去。”
这天未放亮的华琅城寂静无声，只是有早起的卖菜的贩子推着装满菜的平板车艰难行走在空荡的马路，并未坐车，也未骑马。
这一路他告诉了我众多消息。
这唤苏谦的清俊青年是英明神武的苏定将军的儿子，同胥扬是很好的关系。
又说胥扬是如何地风流，这华琅城中凡是有些名气的姑娘都被他追了个遍，目前他正在追求百雀楼的花魁秦飞燕，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斜睨过来，我笑道，“我和洛公子只是萍水相逢，他说带我看这花花世界，其实不过是为了了解沉香宫，小棠并不傻，但是苏公子，起码也得让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吧，这样我才好帮你们，洛公子能带小棠出了这牢笼，小棠感激不尽，公子们想知道的小棠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这诚意做得十足，自然是想知道这权倾朝野的右相的真正目的，那个桃花眼的洛胥扬明显奸诈狡猾，明明是强迫我下山，还非得装作一番情深义重的模样，美其名成全我的愿望。
眼前的苏谦骗人却没什么水平，一看相比那洛胥扬应当算得上忠厚老实，从他这里入手应该是不差的。
他默了一默，目光却是有些沉，半晌才道，“三个月前左相宋枢大人被人刺死于家中，圣上将这案子交给了胥扬去办。”
我故意装作惊讶的样子问他，“难道洛相怀疑这事情跟沉香宫有关？”
他点点头，“伤口是弯刀所致，且没留下半点线索，布置周详，一刀致命，像一个专业的杀手所为，江湖上敢接这种生意的杀手组织沉香宫的可能性最大。”
“所以洛公子打算亲入虎穴？”
“是，圣上亲自交代下来的任务怎么能含糊，那宋相为官三十载，兢兢业业，却落得这个下场……”
言罢，深深叹了一口气，看向我，“小棠姑娘，你可一定要帮胥扬找到凶手。”
听这语气，洛胥扬八成是已经认定了凶手是沉香宫，我看着街边一小粥店，“沉香宫也不过是受人所托，真正的凶手算不得吧。”
“无论花钱买凶的是谁，杀人的人却也是逃脱不了干系的。”
这对话到这里我倒也明白了大半，我是个江湖人，对朝廷这些规矩不太懂，却也知道杀人偿命，当下想还是早点了结了这件事情的好。
这种事情的善后一向都是文筹负责的，背后的主顾不能交出去，便只能交我，如今只能期盼沉香宫背后的依仗足够大，可是我又很惆怅，能有多大呢？难不成还能大得过右相？
这一路便心事重重，回到洛府的时候天已大亮，苏谦说，“小棠姑娘，这华琅城真正的繁华，晚上才显现的出，再过两天，三月十五，桃园的桃花开得正盛，我带你去赏花。”
我点点头，他笑盈盈地说，“那进去吧，胥扬已吩咐过这府中的婢女小厮，有什么想知道的问他们便好。”
他眼中的亲切如此清楚，我问他，“苏公子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他微微踌躇了下，却又点点头，然后离去。
我站在这洛府的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有些好奇地看着我，我算了算若是我现在跑了被抓回来的几率有多少，算了半天，觉得尚无内力的我要跑出这华琅城的概率几乎相当于我下次再去试蓝玉制的药的概率。
便老老实实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低头数着脚底下爬进小洞的蚂蚁数，又有些担忧这胥扬的办案能力太强，万一想出是我做的怎么办，毕竟江湖中的人都知道我用弯刀，而那弯刀……
天杀的，我赶紧起身摸摸袖口，全身都摸遍了，想想我刚刚换的衣服，似乎也没有，还是有些不确定，便再也没什么好犹豫的，顺着脑海中的记忆回到初初醒来的那间房间，一路上碰着了几个人，听见背后有人隐隐在唤“小棠”，没反应过来小棠是谁。
床铺整整齐齐，一面目清秀的丫头进来，手中拿着一把拂尘，是那会端着粥菜和送衣服的婢女，看见我也是突然愣了一愣，“姑娘……”
我打断她，“我的衣服呢？”
她恭敬地低头道，“刚刚送去洗了，姑娘是要找什么东西吗？”
我正准备说是一把弯刀时，脑子突然一激灵，我换衣服时分明是没什么东西的，便摇摇头，“算了，没什么。你先出去吧。”
她应了，临到门口，又回过头，福了福身子，“对了，姑娘。奴婢名唤轻兰，洛相吩咐奴婢伺候姑娘，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可唤轻兰。”
“嗯，麻烦你了。”
这天阴沉沉的，让人徒生几分不快。
若是我的那把刀已被洛胥扬拿走了，他肯定会怀疑我，到时我该如何解释呢？
办法还没想出来，脚步已由远及近，我迅速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人还未进来，声音已先到，“小棠，你急急忙忙地怎么了？”
我勉强一笑，“突然想起丢了一个要紧的东西。”
“哦？什么东西？找着了没有？”说这话时他已落座在我身边。
我喝了一口茶，斟酌着向他比划，“这么长的一把弯刀，刀鞘是银色的，刀柄处嵌了一块蓝色的宝石。”
他的目光紧紧落在我身上，我只好解释，“那是我主子的刀，名唤月影。若是我把她弄丢了，只怕是连尸体都留不下。”
“月影？果然……”他沉吟。
怎么，他还不知道那是月影，可他迟早会知道的吧，这样我先出来也好。
“那你主子……”
“我主子是沉香宫的二殿主，我是她贴身的婢女。”
“那个跃居杀手榜首不下的沉影虞叶？”
我艰难点点头。
“她真有传说那么可怕？谈笑间杀人于无形，冷酷无情，奸诈狡猾？”
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却还加了句，“她脾气很古怪，一个不高兴就拿宫中的人出气，宫中的人都特别怕她。”
“那你这些年岂不是很辛苦？”
“都习惯了。”我有些涩然。
他拉出我的手，将那月影放在我手上，冰冷的触觉，想来他拿在外面研究了一路，我盯着月影，假装失而复得的喜悦，几乎就要喜极而泣了，甚有些激动地翻来翻去地看了一看，“苏公子，你是在哪里找到它的？”
他面色不改，“我把你抱到马车下的时候硌到我胳膊，我担心你睡着不舒服，就先替你收起来了。”
我抱着他的袖子，“苏公子，你对我这样好，我一定帮你追到百雀楼的秦姑娘。”
他愣住了，脸色略微有些尴尬，看来苏谦说的应该可信。
“苏谦告诉你的？”
我点点头。
“苏谦还告诉你什么了？”他拿过桌上的白玉杯摩挲着，似漫不经心问我。
“也没有其他的什么，就只说洛公子你倾慕那秦姑娘已久，却苦于不得其道。我想小棠虽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但我们同为女子，对洛公子肯定有所帮助。”
他放下杯子，问我，“你真这么想？”
啊？我不太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忽然苦笑道，“我对她早就死了心，她喜欢的是太子殿下。”
这故事一波三折，典型的三角恋，原本以为我能掺一脚，谁想我还没有掺和，这出戏便即将落幕，可此番须得让他不要在这件事上这么尽心尽力，****一事便是转移他方向的最好方法。
是以，我沉了一沉，道，“洛公子你人这么温柔，且痴情不悔，秦姑娘她一时恋着别人是因没看清楚你的好，洛公子只需让她看清楚你的好，秦姑娘自然会投到你的怀抱。”
说这番话也是有缘由的，苏谦说，那百雀楼的秦飞燕不但人长得漂亮，最重要的是个全才，琴棋书画样样出色，且以知性大方著称，而打动洛胥扬的正是一年前秦姑娘为太子殿下的惊鸿一舞，这城中的人也都知道这太子殿下眼下是秦飞燕的入幕之宾，其他人千金也难买一面，也不敢得罪太子殿下。
这右相再怎么着也大不过太子殿下，要知道太子殿下可是未来的储君，秦飞燕没准入朝为妃也说不准，前朝并不是没有青楼女子入宫的先例。
若到情深处，什么都不是问题。
洛胥扬这般轻易放弃，无非就是美人对他总是冷冷的，但不管他们之间怎么样，先让他转移视线才是正道，等我内力恢复了，其他什么都无关紧要。
他看着我，面似有不稳，想是他我相见之初，他那般花言巧语，我却这般为他着想有些惭愧，便再次言语放宽他的心，“这世上的男子三妻四妾，洛公子对于先前说的话小棠早就忘了。”
“只要洛公子肯负责小棠的安全，小棠那是再感激不过的。”
他点点头，神色不变，“那是一定的。”
话到如此，他也合该明白，不用之前的招数来套我的话我也会告诉他想要知道的。
谁想他默了一默，似乎是在想问题，房间静寂无声，半晌他眉眼舒开，将手覆在我握着茶杯的手上，“小棠，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既然对你许了诺言便不会轻言辜负，那百雀楼的秦姑娘先前我确实是有那种心思，只是那是在未遇到你之前。若是你不相信我，我们立马可以成亲。”
我险些栽倒在地上，这人怎么老是颠覆我的猜测。
我泛着眼泪将手抽出来，“小棠也是这十年第一次下山，小棠不过一小小的婢女，怎么配得上洛公子右丞相的身份，洛公子这样的人中龙凤当配得上更好的姑娘，小棠马虎，什么事情也做不好，不会跳舞也不会唱歌，可谓是一无是处，着实着实配不上公子，公子这般抬爱，小棠消受不起。”
言语切切说完这么长的话，顿觉口渴。
“看来你对我还不够了解，也是，我这样逼着你，确实是有些唐突了。这样，不如小棠你跟我先相处一段时日，若小棠觉得我是个可靠的人，就考虑考虑我刚才说的话，如何？”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如旧，我实在难分真假，却不想将话题胶着在这个地方。明明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