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天空挂着一轮半圆之月,何珏负手在村门口,久久伫立。
还有几天,便是满月。她,如今过得可好?
无声的叹息在虫鸣蛙叫的夜里响起,长长的尾音拖在空中,久久不能散去。突然间,他有些羡慕何祎依,她虽然失去了记忆,重要的人仍活在她心里,仍存在这世间。找得到,摸得着。
他无奈地闭上眼,他的月,永远都只能挂在那触不可及的天边……
月光的照射下,一团黑影快速移动,须臾,便来到他身边。
“先生!”她脆声道。
何珏睁开眼,借着月光对她微微点头:“走吧!”
何祎依最后朝村里望了一眼,道:“先生,我真的不能与阿磊道别吗?”
“不辞而别反而比道别更好,既然不会再相见,便不要说‘再见’。”他的声音淡漠,透出一丝丝寒冷。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让她回去看爹爹,却不让她与阿磊告别,这究竟是为什么?自从她将灵气渡给何磊,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她紧紧跟在他身后,偏头想了很久,拉住何珏,凝重道:“先生,我不赞同你的话。”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在月光下闪着幽幽光芒,周遭的一切在这双眼里都暗淡下去。
“告别,总比不辞而别好!至少,不会有遗憾!”她是这么认为的。
何珏心中一震,苦笑:“遗憾吗?……”
她的声音清脆而动听,从月光中飘下来,仿若冬天的雪,十分纯净。
“先生,请帮我转告阿磊,谢谢他的笑,谢谢他的关怀。”
“好!”何珏转身,“走吧,要在天亮前离开这儿!”
何家村外是一片茂密的森林,要走上一晚上才能从林中出去。因此,他才会选择在晚上带她出村,明早便能到达另一个村落。
他摇头一笑。其实,他完全可以在天亮时送她出村,不是吗?即使有村民挽留,他也有无数方法带她离开。可是……他不想宁静的生活被打扰,一丝一毫都不想。
黎明,天将亮未亮,月亮在西方低垂,轮廓有些暗淡。何珏看着天边的一丝红光,轻轻道:“多加保重!”
何祎依点头,出神凝望他,声音清脆,带着一抹甜:“先生,多谢这几月的照顾。”若不是他,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她。
何珏最后看了她一眼,杏仁眼在暗淡的光下有几丝绿意,头顶的发钗绿珠摇晃。他将衣袖一甩,潇洒离开。
“先生!”高亢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的脚步一顿,转身道:“还有事?”
何祎依冲他笑:“先生是不是也应该学习学习怎么笑?”
他愣住,看她梨涡深绽。良久,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淡而优雅:“莫要调皮!”
何祎依叹了口气,咂咂嘴:“不管佳人今何在,至少情为真,记忆犹存。先生又何必紧闭心门、自我憔悴?”
她神色少有的凝重,语气中带着些无奈。
沉默在两人间散开,何珏专注地看了她很久,久到将她所有的神情都刻在脑海里。
他身形一闪,幽幽话语从空中飘来:“你说的,我记住了!”
*
出了何家村,一路东行,十多天后,何祎依来到司空家族的五大都之一——泉然都。
她遵循何珏的嘱咐,一路东行,欲到各家族最繁华昌盛的地方寻人。按何珏的话来说,那些地方是消息最便捷之处,只要她小心、机智,便可得到想要知道的信息。
何珏相信她的聪慧,也确信她有能力保护好自身安全。但他忘了最重要的一条,那便是:出门在外,无钱不可行。
此刻,望着城门口金光闪闪的“泉然都”三个大字,何祎依整个人都快要蹦起来。她笑着对旁边衣衫褴褛的乞丐道:“老爷爷,我们到了呢!”
老乞丐艰难地抬起头,浑身颤抖地望着那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沧桑的眼睛隐匿在污乱的头发里。他抖了半天,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老爷爷!”何祎依伸手扶他,“你别哭!我们不是到了吗?”
她是在五天前在一间破败的庙里发现他的。那时,她身上的盘缠都已用尽,无奈之下,便学着书上的落魄书生,找了间破庙休息。不想,在庙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从阎王殿拉出来,随后便陪伴他一路东行,来到此都。
“到了,到了!”他的声音嘶哑,一声声都撕扯着血肉,听得她心里刺刺的。她不动声色地渡了些灵气,减轻因衰老而带来的身体孱弱。
“祎依,我们进去吧!”他身子踉跄,破碎的叫花衣裹在身上,显出竹竿一般瘦弱不堪的身体。何祎依挽着他手时,明显地感受到他刺肉的骨头磨着她细嫩的肌肤。
他们漫无目的地徘徊在都中,周围人来人往,衣衫鲜艳。有不少人伸长脖子瞧他们,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何祎依恍若未见,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高大的楼阁。不得不说,这里比书上描写的还要漂亮、昌盛百倍。
何祎依的步伐突然一阻,身体微微前倾,左脚差一点就踩到右脚鞋跟上狠狠摔下去。她转头看站着一动不动的老乞丐,眼睛一眨一眨,绿光轻轻浮现。
他不开口,她也便不开口,学着他的模样,站在马路中央看眼前富丽堂皇的酒楼,勾人摄魄的香气从中传出来。
“快让开,别挡道!”一个粗犷汉子略带厌恶地瞪了他们一眼,何祎依偏头看他,与他注视半晌后,伸手拉老乞丐。
老乞丐恍若不知,仍旧痴痴地凝视着眼前的酒楼,深沉而忧郁的眼泛着星星点点的泪光。
“老爷爷,”何祎依叫他,“我们好像挡了大家的道。”而且还是最中央的道。
四周人看着他们指指点点,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
何祎依见他不动,便扭头看那粗犷大汉,诚恳而真挚:“请问,你有病吗?”
那大汉见她蓬头盖脸,乌黑的脸上露出对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偏头看他。他不由大怒:“你才有病!我好意提醒,你竟然出口骂我!如果你不是一个姑娘,我早就……”
何祎依有些不解,仍专注地凝视着他,耐心地听他把话说完,才开口道:“我可以帮你治病。”
“哼!哪来的小疯子!”大汉袖子一甩,便大摇大摆地离开。
何祎依见他面红耳赤,步伐中打带着些虚浮不稳,追上去诚恳道:“我可以帮你治病,真的!”这一路她便是依靠这个得了些食物和报酬。
“滚!”大汉袖子一甩,一股奇妙的香气袭来。何祎依愣在原地,眨着眼看他。
“咦!难道不管用?”大汉惊奇道,低下头去看何祎依。
她抬头,凝声问:“什么不管用?”
“哎呀!我上当了,这摄魂香竟然连一个小乞丐都对付不了!”他懊恼地拍头,转眼间冲到远处,身影隐匿在人群中。
何祎依偏头想了良久,突然想起被自己撂在一旁的老乞丐,转身回去,他竟然在酒楼前嚎啕大哭。
“老爷爷!”她惊奇道,“你怎么了?”
酒楼里的小二还算客气,只是挥手让他们快快离开,不要挡他们的生意,还好意地从兜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何祎依的手里。
她带着沉默不语的老乞丐到一座桥下,又折回身,用刚才小二给的钱买了几个白花花的馒头。
“老爷爷,吃吧!”他们这一路奔波,已经有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老爷爷,馒头可热和了!”见他摇头,她蹲下身,从荷叶中掏出一个带着热气的馒头,伸手拨开他脸上的乱发,“吃点吧!”
他仍然摇头,口中呢喃道:“峡儿!”
“老爷爷,你说什么?”
他有了反应,抬头看她,声音嘶哑:“祎依,我想吃一碗千雪寒鸡粥!”
“可我们没钱了啊!”她神色中没有一丝腼腆和不自然。
他用浑浊而忧郁的眼凝视她,眼中带着哀求:“我时日无多,如今只有这一个愿望。”
“好,我去给你买!”她声音清脆而动听,像夏日的鸟鸣,在林中缓缓歌唱。将包着馒头的荷叶放到他怀里,她又扳开他的手,将手中那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馒头缓缓放在他只剩一层皮的手中。
“你先吃点东西,我尽快回来。”说完,又牵着他的手,渡了些灵气,才放心地离开。
她经过一路打听,最先来到医馆,想靠医治人获得些钱财。没想到,偌大的医馆只有一个仆人在门外惬意地打瞌睡。
何祎依唤醒他,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道:“请问,这里有病人吗?我可以帮他们治病。”
仆人睡眼惺忪,站起身彬彬有礼:“本馆不久前聘请到一位神医,不论何病,经手便是药到病除。姑娘若是想坐诊,还请另寻他处。”
她灰心丧气,颓废地走出医馆。连最拿手的治疗术都不能使用,她要靠什么赚钱买千雪寒鸡粥呢?
路上,几经询问,她最终知道,本都只有一家酒楼的厨师能做此粥,那便是泉然都最大的酒楼——泉醉归。
她一路眨眼,东看西瞅,大大的眼睛散发出不可逼视的光亮。来到刚才所见的金碧辉煌的酒楼,何祎依对着高高的牌匾凝视许久,最后脚步一轻,盈盈进入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