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念睇)
村里的习俗是在腊月二十九、三十给家里过世的人上坟,桑家的坟在村子东边的墓地里,人丁兴旺的家里只有男丁去祭拜,而向我们家这种不太兴旺的,爸爸则带着桑延睇、桑耀堂和我三个穿戴好新衣的孩子全体出动,凡是嫁进来的女眷则一律没有“出席”资格,她们需要负责的是备好给每个坟头的金元宝、银元宝(用纸叠成)、冥币、饺子、酒、菜和肉等。
祭拜完桑家辈分高的先辈,最后来到大伯的坟前,爸爸在坟堆旁的松树上挂上一串鞭炮,桑耀堂上去点燃,“噼噼啪啪”的声音响完后,爸爸跪在大伯墓碑前摆上酒菜,把纸元宝和冥币烧掉,再将酒杯中的酒撒在坟前,然后让我先上去磕一个头,接着是桑耀堂、桑延睇,只有大伯这里我能打头阵,其余的则要让桑耀堂第一个上去。
我刚被大伯带回去的时候每天都哭闹着要回家,军区大院里的很多人都来投诉我。有次一个身穿军装的士兵来找大伯,敬了一个礼后就笔直地站在那儿,并且每一句话前面都要加上“报告团长。。”,临走的时候又“刷”地向大伯敬了一个礼。
士兵走后,我趴在大伯腿上仰着头问他,“团长是个很厉害的东西吗?”
大伯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的大腿上,“可不是呢!我手下有两千多个士兵呢!”他捏捏我的耳朵,比划了两根指头。
“很多很多很多人?刚才那个人也是你的士兵啰?他们什么都听你的?”我掰着手指怎么也数不过来。
“他们哪个要是不听话哭鼻子的话,我就枪毙他!”大伯向窗外做出了手枪的姿势射了两枪,还吹了吹“手枪上冒着的烟儿”。
“枪毙是什么?”
“像这样一下!”大伯在我太阳穴上“射”了一枪,“你就不能做任何事了。”
“也不能回家了?”
“对,永远不能回家了,而且特别特别疼!”大伯挠了挠我的胳肢窝,我像一条毛毛虫一样在他腿上乱蜿蜒。
“哈哈哈。。那我也是你的士兵吗?”
“这是自然了,你要是再哭鼻子,就枪毙你!”大伯又向我的后脑勺“射”了一枪。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哭了!我每天乖乖地吃饭、睡觉,早晨跟着大伯去操场蛙跳。我背起手撅着屁股在他后面使劲儿蹦儿哒,可是老也赶不上,我就一溜小跑想追上他,结果正好撞在他宽阔的背上,他向上抄起手把我紧紧捆在他的身上向前继续跳跃,我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大叫着“再高点儿,再高点儿,团长,快跳啊!”训练完蛙跳后是慢跑,他把我扛在肩膀上,我们两人一起唱着红歌向前进。大伯通常慢跑五圈,在最后五十米进行冲刺跑,每当这个时候,他大吼一声“士兵,准备好了吗?”我扯起嗓门大叫,“报告团长,准备好了!”他稍稍一停顿,用大手使劲儿固定好我后,像豹子一样冲出去,一路“上山下海”好像坐过山车一样刺激!在那雄厚有力的手掌中,宽阔威武的臂膀上缓存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欢乐时光,只是没来得及保存,大伯就突然走了,连痕迹也找不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伯没法带着我出去训练了,连爬几段楼梯都要停下来喘一会儿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有一次他咳在手帕上很多血,我使劲儿拽住他的胳膊,“团长,你的喉咙破了吗?”他惨然一笑把我抱起来,“被鱼骨头划破了!”我轻轻摸一摸他的喉结,“鱼骨头还在吗?团长,你快命令它下去啊!”团长哈哈地笑起来却突然不可遏止地咳了起来,他把我放了下来,右手支撑着墙,额头上的青筋暴起,脸憋得一阵红紫一阵青紫,左手使劲儿捶着胸膛,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最后吐出了一大口猩红的血,我吓得哇哇哭起来,团长捏捏我的耳朵,“士兵不准哭!再哭。。咳咳。。咳咳咳。。就枪毙你!”然后他苦笑了一下,向我太阳穴“打”了一枪。我像抑制不了打嗝一样,一抽一噎,一抽一噎,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大伯站起来用手帕擦擦嘴,握起我的小手,“士兵,不能告诉秦雅同志哦!”我抽抽嗒嗒地敬了个礼,“遵命,团长!”我们回家后,秦雅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饭,以前她从来不做饭的,团长告诉我他最近吩咐秦雅同志接管做饭任务,可能不如他做得好吃,但也要好好吃饭,要不然就拉去枪毙。秦雅摆着碗筷抱怨说,“小的不知好歹,玩到这么晚,大的也不懂事儿,下次再这样,就罚你们不许吃饭了!”我悄悄问团长,“秦雅不是你的士兵嘛!她怎么敢命令你呢?”大伯凑到我耳朵边说,“做饭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谁敢不听,也要被拉去枪毙的,所以谁给你做饭,你就要乖乖听他的话呀!”我用力点点头。
饭桌中央放着一大碗鱼汤,团长要去夹鱼肉的时候,我一个猛劲儿杀过来,“团长,不要再吃鱼了!”秦雅刚要说什么,团长向她摆摆手,她就低下头吃饭了。团长把鱼汤往我面前推了推,“那我不吃了,士兵,我命令你多吃鱼肉,还要小心鱼刺!”拍拍他的喉结朝我吐吐舌头。
几天后,秦雅给我买了一件漂亮的牛仔裙和白绒绒的毛衣裤,她给我穿好后,又在我头顶扎了一个小辫子,“桑念睇,今天你爸爸要来接你回家,你妈妈给你生了一个小弟弟,你回家看看好玩儿的小弟弟吧,也让弟弟看一下你的衣服漂不漂亮!”
“秦雅,你和团长也一起走吗?”我开心地摆弄着新裙子上的花瓣形纽扣。
“我们要先完成士兵的训练任务,等我们完成任务后就去找你!”她又在我头发上别了一个好看的发卡。
我跑到大伯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团长,你们一定要快点啊!”
他捏捏我的耳朵,“士兵,那你得保证完成好好吃饭的任务,要不然。。”
我没等他说完就举起手向自己脑袋上开了一枪“咯咯”地笑起来。
爸爸带我回到家后,妈妈正抱着眯起眼吮奶的小弟弟,奶奶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小弟弟嘴角溢出的乳汁,我高兴地大叫一声“妈妈”,吃奶的小弟弟吐出嘴里含着的****,哇啦哇啦地哭起来,妈妈拍拍他的后背,轻轻地摇了摇,小弟弟还是一个劲儿地大哭。奶奶连续做了几个从地上捡东西的动作,嘴里咕噜着“圭儿,圭儿,宝儿木吓着好喽!圭儿,圭儿,宝儿木吓着好喽。。”然后点了我的脑门一下,“死小妮子,白吵吵,你看吓着他了木,好不容易才睡着了!”我抱着团长给我买的玩具枪和那把小刀害怕地站在了一旁。
晚饭后,小弟弟还在爸爸妈妈卧室的床上睡觉,我趁他们正在看电视的空挡儿,蹑手蹑脚地踮进去好好看看小弟弟长什么样。里面没有开灯,地上不知有个大皮鞋还是什么的绊了我一脚,向前一扑,头“咣当”碰在了床头柜上,一只装满水的玻璃杯被撞了下来,“啪”很响亮很清脆的一声,将熟睡中的小弟弟吵醒了,他哇哇大哭起来,我吓得赶紧站起来去摸摸拍拍他的头,晚上大伯给我讲完故事后就是这么哄我入睡的,爸爸、妈妈、奶奶一窝蜂地涌进来,爸爸向我屁股上踹了一脚,奶奶抱起小弟弟轻轻摇一摇,拍着他说,“宝儿不哭,不哭!”,妈妈打了我后脑勺一下,“念睇,恁在这调皮捣蛋地干啥?恁看看地上弄滴,玻璃渣滓嘣到他身上割着了怎么办啊?恁白再拍他头了,这么小的孩儿可不能拍他的头!”我很委屈地哭起来,去大伯家之前的记忆很模糊,可是在大伯家待的大半年里,我从来没有挨过打挨过骂,越想越觉得委屈,更加大声地哭起来,小弟弟刚刚安静了,此刻又跟着我啼哭起来。爸爸提起我扔进了最后面的一间黑黑的卧室床上,从外面锁上了门。我扯破喉咙地嚷着放我出去,哭着哭着哭累了想起了团长肯定要枪毙我的,就努力憋住了哭声,不知不觉中靠着枕头睡着了。半夜,我被一阵很恐怖的“呲呲”声吵醒了,我吓得裹进被窝,可是那个声音越来越大声,墙角那儿立着一个黑色的大怪物正在瞅着我,我吓得跳下床大声喊“妈妈”,边哭边喊,“砰砰砰”地砸门,小弟弟也哭了起来,前面卧室的灯亮了,爸爸穿着拖鞋“啪踏啪踏”走过来打开门,我又哭又叫地,“我不要在这里睡,这里有怪物,我不要在这睡。。”爸爸打开灯看了看,吼了一声“大半夜地哭什么,再哭揍你!”我仍然不减分贝地嚎哭,爸爸提起我丢在了床上,脱下一只鞋在我屁股上抽了一下,“还哭吗?”屁股生地一阵疼,我哭地更加厉害,接着屁股上又挨了几下,火燎火燎的,我努力憋住,又开始一抽一噎,爸爸关上灯,又出去锁上了门,“再大半夜得哭还揍你!”
我蒙着被子努力不哭,心想可不能再哭了,要不然团长就不来了!到时候团长来了,我谁也不怕了,包括墙角那个怪物!我掏出裤兜里那把带鞘的小刀紧紧揣在怀里,团长说了,有了这把小刀,什么都不用害怕了,因为里面有一个大英雄可以保护我。